故村家门前的河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有些特别。她分两段，上段水势湍急，终年浪花翻滚，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并拥有一个霸气的名字叫大王滩；下段水流缓慢，形成河潭，最深的地方竹篙撑不到底，这一段以村庄命名，叫下湾潭。
大王滩连着下湾潭，连接处拐一个弯，急流冲击下带出一个一个漩涡，弯内浅水沿着岸边慢慢逆流，之后又被主流带走，回环往复。这种景象不失美感，但在我的眼里最壮观的风景是放排。上游放下来的木排或竹排，一组一组，每组六、七列，一列几十米长，经过大王滩，木头擦碰水底石头会发出沉闷的响。毛竹排下滩，竹子相互撞击的噼啪声炒豆一般接连不断，直到完全进入潭中才消停。农村烧毛芋做菜，会烧一锅汤，将芋汤浇到饭里。在少菜难下饭的光景，浇了芋汤的米饭滑溜溜无须几下就拨拉到肚子里。母亲说：“芋汤浇饭，毛竹下滩。”将吃饭爽口比喻成竹排过滩，真的很生动，而且很长气势。木排过了大王滩，便在下湾潭整修、紧固，将一路的磕磕碰碰做一次完整体检，让漫长的下游水运更加安全。下湾潭水面较宽，平直且长，是一个理想的天然水运港湾。
我对门前溪流最初的记忆是一段幻觉。母亲说，我两岁那年的一个夏日，自己拿了一片尿布偷偷去大王滩洗澡。一个村民发现潭上回漩的水流漂浮着一件彩色的东西，过去捞起来一看竟然是个孩子。这事听着很神奇，我努力回忆自己从大王滩被冲到下湾潭的那个过程，总想不起细节，但又似乎存在过。尽管这个记忆很模糊，我却得出一个结论，家门前的河会保护我。有了这样一个暗示，后来便肆无忌惮，母亲的竹枝都无法阻止我戏水。成年后，白天干农活到很晚，我便半夜下到潭里，仰面躺在水上，一个人静静享受溪水的清凉和柔情。母亲不放心，握着手电筒到岸边叫我。她倒忘了自己说过的故事，无论大王滩还是下湾潭，会如她一样给我关怀，不给我伤害。我在溪水里涤尽尘垢，恢复体力与心情，迎接第二天必不可少的劳累。
我们喝的水从溪里挑。清晨，河面飘荡缕缕薄雾，村民走向离自己最近的溪段，平日垒就的几块石头就是一个简易埠头。站在埠头前拿水桶往水中一舀，提上来就是满满一桶，然后在扁担两头的一弯一翘中悠悠而去。河里有捕不尽的鱼。什么拉网拉草索叠石堆用手摸，招式奇多。我们家又不同，爷爷用鱼牢专在大王滩逮石斑鱼，母亲用纱布蒙面盆在潭水浅处逮小鱼，父亲既在大王滩甩竿，又在下湾潭垂钓，有白天也有夜间，不同的地点钓不同的鱼。我也跟着钓，急流中要手快，不好拿捏，静水处鲫鱼狡猾，不易上钩，深夜里的黄刺鱼最笨，死咬不松嘴，但我怕它的尖刺。我最喜欢看鸬鹚，它们站在竹筏上，乌黑的身子，带钩的尖嘴圆圆的眼，英姿飒爽，一个猛子扎下去，便衔一条鱼上来，那需要多快的速度和多大的准头啊。村里捕鱼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以打鱼为生，他们所有的抓鱼行为，似乎只是为了适当补充不可缺少的蛋白质。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我搞不懂，为什么村民们抓鱼还有约定俗成的节制，无论在滩上还是潭中，处处可见游鱼翻白或畅翔的身影。
那时候岸边也很美，长着许多高高的水柳和枫杨，知了在树上叫个不休，底下有肥嫩的草。在那里放牛最省心，尽情抓知了，不怕牛会跑开糟蹋稻田和菜园。岸边还有花，大王滩边的石缝里长出野生的紫薇，下湾潭肥沃的淤沙上开着鲜艳的老鸦蒜。
一直以为只要有河流保护我就足够了，没想到河流更需要我们保护，她并没有外形那样强壮，反而脆弱得很容易受伤。
光阴荏苒，人们的心灵不知什么时候被欲望扭曲。水上放木被汽车运输取代，森林采伐非但没有削减，反而加大，河道风光消失，山上的风景也变丑。增加了收入的人们肆意开凿河床，清水常年浑浊。捕鱼很简单，直接倒入农药，大鱼小鱼全数在劫难逃。工厂多起来，溪面上莫明其妙浮一些白沫，我和父亲只好在院子里打一眼井。生活富裕了，肚子不饿了，岸边景色在衰败，树越来越小越来越少。雨季过后，树身上钩满了各色塑料袋。大王滩依旧作响，听着更像受伤后的痛哭，下湾潭也还泛着绿，却绿得像是溶进了颜料。
我离故村几十年，家门前河流的风光仿佛成了久远的传说，并潜移默化接受了她的没落。来去匆匆，纵有一声叹息，也被大王滩的浪声掩没。
前不久回乡，走过下湾潭和大王滩，突然感觉到全新的气息，河里又见欢快的鱼影。我问母亲，她老人家说，河滩整理了，岸边绿化了，村里男女老少主动去捡垃圾，没人再乱挖砂，也没人再乱排放污水，比起早几年变化肯定很大。
我没有看到老家的举动，参加的是范围更广的“五水共治”，但又真实感受着故村门前河流的变迁。苍老的母亲参与了，大王滩和下湾潭焕发青春，她自己无法返老还童。尽管这样，我还是欣慰，大王滩连着下湾潭，连着上游和下游，母亲连着旧日岁月，也将连着未来时光，只要每一环相扣，人类就不会老，河流也不会老。
我家门前有条河，开始我只知道叫大王滩和下湾潭，后来知道她还叫龙泉溪，再后来又知道，她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大名，瓯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