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海珍在路口等我们，上午十点，初夏的阳光透过树隙斑驳陆离，落在我的发上，微热。她穿着一件白花蓝底的改良旗袍，在前面带路，微风轻轻卷起她的裙裳，在这初夏，莫名让我心动。这么一个安静的村庄，是什么让她一人守着一个古老的院落，不觉寂寞？尽管那个院落实在是美。
那天的阳光真好，海珍带着我们看了每一个地方，我随手拍下，晚上到家翻看，站在院子里穿旗袍的海珍，天井里的石磨里流动的泉水，铺了隔音麻布的木板楼梯，纯白飘逸的帷幔、大红绿色的棉布抱枕，每一件摆设、墙饰，文艺，自然，我都喜欢。清朝、郑家、三合院、老房子，翻看民宿主人赵赵的微信，从2005年2月到2016年6月，四个关键词不住地跳了出来。我相信她是痴迷的，只有偏执的那种倾心，才会让她辞去15年的公职，选择住到老房子来，过着小隐隐于野的生活，然后无意之中开启了另一扇门，将老房子做成了高端民宿。比之她的勇气和智慧，很多人只是在人海中营营役役努力追寻所谓的幸福。什么应该放下，什么值得珍惜，真的，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不同的答案。第一次和老赵通电话，似乎她要把她的思想全部真实地马上告诉我。我在心里想，她的嗓门真大，她的表述真直接，她的笑，真的，毫无遮挡。
第二次到这里，已是黄昏。我和客人站在院子里，天井里大大的石头缸里红色的鱼游来游去，另一边一个石磨盘改成了一个盛水的水注，接水的竹筒子从外面穿墙进来。人还没站定，后面一位女子就拎着一大袋子的东西走进来，很大声地笑，我马上叫“老赵”，果然是她。她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对我说，她的客人都喜欢安静，如果我要过来，不要太吵，我马上答应了。她却一路笑着，让我们在中堂的大厢房长桌子前坐下，中式的厢房，一张长长的茶桌，可以坐十来个人；上面一个大玻璃敞口花器，插着附近山上采来的蕨叶子，桌子上一个粗瓷的大茶壶，各式青瓷茶杯摆在茶席上。我好奇地问：“老赵，你会茶艺吗？”她说：“不会。”她说她有一次在路上看到泡茶等花开这几个字，觉得这就是一种很美好的很符合她的生活状态，所以用来做小院的名字。她开讲了，两个小时，她的理想、她的梦、她对老房子的喜欢，她对民宿的感觉和理解。她说，我只是不想让这些美好的东西慢慢消失，我尽我所能保留它们，我的改造只是更好地还原它们。她讲的时候，整个院子都亮起了灯，各式的灯，厢房朦胧的红，琴房浅浅的绿，走廊明黄，阁楼昏黄。我随手拍着，随手发到微信上，瞬间好多人在问，这么美的地方，在哪里？
泡茶等花开，在下樟。
山月
几年前，我打算写一个乡村漫游系列，我写了后面几篇，但是第一篇，我留着，一直没写。因为我要写一个美丽的村庄。但是我去过很多次了，都没有落笔，写得人太多，我写不出它的好。我想，不如就空着。
那天晚上，在“听雨宅”吃完晚饭，浓浓的鸡汤还在唇齿间留香，我一个人搬了小木凳坐在桥边，女主人捧了一只大大的碗，也在吃饭了。其余的村里人也陆陆续续走到桥边上，找了位子坐下来。我问村子里还有多少人，他们说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了，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多岁了。年轻人都住到城里去了。这是所有城乡迁徙的必然过程，这两年我走过的村庄几乎都是如此。
村人在互相聊着天，一个说，这边的灯笼花似乎枯死了。我很惊奇地问，灯笼花哪里有？坐在我对面的女人说，就在你脚下啊。我站起来，果然在我脚边绕着一支支藤蔓，上面挂着红红的小灯笼，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灯笼花呢。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山间那轮月。山峦月，不知何时自对面村民的屋顶缓缓升至幽蓝夜空。千古明月，千古宁静，看似淡漠无情，却又深情如许。村人说，原来是农历十三了。啊，不是有那首诗吗？一潭明月，果然是一潭明月钓无痕。沉醉在这样的夜色里，果然可以不再醒来。
对面的那个房子，满墙爬着凌霄，一簇簇橘红色的喇叭花，缀于枝头，迎风飘摇，美丽自在。山月，在花之上，在屋之上，古人诗里说：“犹对山中月，谁听石上泉。猿声知后夜，花发见流年。”风花水月，夜过无痕。而我此刻，满心欢喜。
原来千年前，宋人管师复白天看谷中云，夜晚看山峦月，所以才写下了满坞白云和一潭明月呀！那份喜爱，那份悠闲，穿透千年而来，让我，在此刻的夜色里沉迷，漫步此间，云中村，花盛开，月欲圆。安静的村子，只听得见人声低语，小涧流水，林中风动。
想起我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和同伴走在机耕路上到村子里来，十几里，走了两个多小时；下山，走水路，顺水而下，小石头硌脚，走破了鞋子，锯齿的叶子、有刺的藤萝割破了手，下山之时，几乎人人狼狈。十几年来，一直不停地到下樟来，记忆里的下樟，春天的山青水绿，夏天的林中飞瀑，秋天的芙蓉花开，冬天的落叶满山，美景一直在心里留驻着。十年枕上，今天终于落到纸上，原来，一个地方，成为最好的记忆，需要那么多铺垫。就像记忆里写在云坞书院的那首诗，终于感受到那样的美，需要那样的山峦月和花开事来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