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镇坐落在龙泉上垟，八都溪穿镇而过，两岸叠岚青翠风光旖旎。车子载着我们从龙泉市区出发，感觉只过了一会儿，拐了个弯，眼前就出现了一堵高大的飞着青瓦檐的马头墙，上书“中国青瓷小镇”。站在桥上，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景，思绪不禁飘向遥远年代。
瓷镇前身是国营龙泉青瓷厂，始建于上世纪50年代，担负着复兴青瓷制造业的重任。到了80年代初，已发展成颇具规模的大厂。我的一个姨妈就是瓷厂职工，家就安置在瓷厂里头。小学时每个暑假，妈妈就把我和我哥打发到她家避暑。
一般总是搭乘爸爸他们林业局去乡下林场运木头的东风牌大卡车，那时候用碎石子铺就成路面的盘山公路何止是十八弯啊，丽阳照着沿路竹林，反射出耀眼的绿光，车轮滚过，扬起漫天尘土。一路颠簸近两小时，穿过一座水泥公路桥,就到了八都溪左岸的瓷厂。
瓷厂沿着溪流走向筑着高高的围墙，围墙之内就是厂房、礼堂、食堂、操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根大烟囱，总是冒着浓浓白烟。生活区建在山坡之上，到姨妈家要走84级青石板台阶。台阶两边有各家各户开辟的小菜园，种着辣椒、茄子，架着丝瓜、冬瓜，一派生机盎然。姨妈家有个大大的挑空露台，露台下别具一格地种着向日葵，站在露台上，整个厂区一览无余。
在瓷厂的日子像云般悠闲，我们变着法子打发时间。表姐们有段时间执着与脸上雀斑较劲，尝试各种办法，印象最深的是用冬瓜瓤捣碎后敷脸。而我哥带领我们沉迷于打八十分，他自诩牌技高超，有人出错牌总会挂起冷脸。不高兴的还有大表姐，总嫌我们不写作业不做家务，骂又不听打又打不得，能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偷偷把牌藏起来，让我哥他们翻箱倒柜也找不着。这时就要我出马了，大眼珠子一转，就能像福尔摩斯般地在蝴蝶牌缝纫机底下的圆洞里、在米缸的米堆深处、在厨房的柴火下面……找到！
当然，在瓷厂的日子里，收获最大的是潜移默化地获得了很多青瓷烧制知识。“你再这样不用功学习，以后只能去注浆了！”有时姨夫会这般训斥表弟，由此可见“注浆”工序是毫无技术含量且费力的。表弟倒是争气，长大后开了个青瓷模具厂，开出模具由他人来“注浆”。有次我走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一不小心跌入一深坑，姨妈把我拉上来，说这是“倒焰窑”出口，并排着的十几口倒焰窑确实很气派。姨妈有时候加班，会把我带去，我便跟着她学习“修胚”。修胚可是技术活，我只学会了最简单的一招：修茶杯外壁上的那两条接缝处的毛刺棱。左手要平稳抓住一个倒模出的茶杯，力道要合适。右手握把刻刀，要像情人的手拂过发丝那样小心而又轻快地划过毛刺棱，然后用毛笔沾点水，要像春风吹上脸颊那样轻柔地抚过刻痕。
静谧的夜晚夏虫在低吟，偌大的车间只有我和姨妈两人，修好的泥胚整齐地摆在架子上，等待着它们的“素烧”、“施釉”，只有再经过1300度高温的洗礼，不起眼的黄泥巴才能夺千峰之翠，收雨过之青，成为温润如玉的瓷中君子——龙泉青瓷。
80年代是瓷厂鼎盛时期，日用瓷，美观大方、结实耐用、易清洁。工艺瓷，釉色清润、造型典雅，深受欢迎，远销海内外，如今也是被收藏家极力拥趸。但正如《三国演义》开篇云“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瓷厂在经历40多年的繁荣后，受市场经济大潮冲击，在90年代后期走向了没落并彻底关闭了。
至今我还怀念在瓷厂的那些短暂日子，仔细想来，其实是怀念那种工厂生活，用现在时髦之语来说，瓷厂有一种独有的“企业文化”。从熟悉的工农商杂居、三教九流尽有的龙泉西街来到瓷厂，一股清新风气铺头盖脸而来，俨然让人感觉这里竟比县城还要“洋气”。有大食堂提供热汤热水；有篮球场，黄昏时分经常有群青年在比赛；有大礼堂，隔几天就会放场电影，有次居然放了一部埃及电影《咖啡馆》，对最爱看《闪闪红星》的我，这不啻是一股洪流，浊浪滔滔地掠过我年仅十岁的小心脏；有养猪场，我们常常忍受难闻气味，在猪场外的竹林、灌木丛中捉迷藏；有子弟学校，有一次看表姐她们排练舞剧《蝶恋花》，二表姐娇俏可爱，穿着一身毛茸茸的外套，在演玉兔......
这次重游上垟，瓷厂已经蜕变为瓷镇。正所谓“不破不立”，随着瓷厂倒闭，大量技术工人纷纷自立门户，一时间，大大小小的青瓷工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有国家大师级的青瓷技艺传承人，也有刚刚走出职业学校的青年创客，作品各有千秋、百花齐放，使龙泉青瓷里程碑式地迈入了新世纪。2009年，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术列入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是全球第一个也是唯一入选的陶瓷类项目。我的一个表姐夫原来是青瓷研究所副所长，出身于青瓷世家，是第一个冲破体制藩篱勇敢创业的，家传绝学加上刻苦专研，经过上千次试验，终于烧制成功“无纹官窑”，成为个中翘楚。更有有识之士投入巨资，在原来的国营龙泉青瓷厂旧址上重建了一个崭新的中国青瓷小镇。
难以置信的是：我小学一位同桌，当年腼腆得一说话就脸红的小男生，居然是青瓷小镇的总经理，领着我们参观了整个小镇，娓娓道着青瓷的前生今世。我一路行来，一边试图找寻曾经深刻的印象，大烟囱还在，大礼堂还在，半个篮球场还在，青瓷研究所还在，甚至连姨妈家曾经的两个住处都还在；一边感受着不同以往的勃勃生机，所有的老旧厂房、生活用房、完整的龙窑，都通过改造，巧妙地融入到新开发的项目之中。瓷镇里增添了青瓷展示区、大师工作区、游客服务中心。慢慢走着，一步一景，梅花清幽，幽篁森森，流水叮咚。你如果有兴趣，可以自己拉个胚、刻朵花、上个釉，烧好之后寄给你，让你好好过把玩泥巴的瘾，想象自己就是那千年前技艺精湛的制瓷大师。
站在曾经住过的老房子前面，脚下的瓷镇依然一览无余，格局却完全不同，大有气象。远处的群山依然连绵起伏叠岚青翠，看云卷云舒之际，叹“小镇一日 青瓷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