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行囊在瓯江上游踽踽独行，饥肠辘辘差不多耗尽体力时，突然察觉到有春风暗中助力，目光投向春风指到处，看见了袅袅上升的黛色炊烟，为之一振，那种天涯断肠人的孤寂疲惫随着愈来愈浓的炊烟稍稍缓解，步伐因为对前方充满向往，瞬间变得轻快。
炊烟底下有人家。轻叩柴门跨进去，他看到了盘踞在屋上方的砖头土坯灶，看到了穿布衫梳发髻围灶忙碌的少妇姣好侧影，还有那独自玩耍满地跑的孩童。
灶四平八稳很敦实，灶的台阶式烟道上挂着一串红辣椒，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灶门前堆放些柴草，烟囱靠墙一直往上超越了屋顶。嵌入灶膛的大锅、中锅都没歇着，大锅担负着把鲜笋焖成卤笋之重任，昼夜燃烧。中锅煮米饭，当木锅盖被蒸汽微微顶起时，她揭开了它，把半生半熟的米饭搅拌后捞入饭甑，余下的米羹用木勺舀进瓦钵内。用干藤条捆扎成的锅布把中锅刷洗干净，放入饭甑扣上锅盖隔水蒸，锅边围一圈地瓜。大锅中锅之间的上方装置有小汤罐，只要灶在燃烧，余热会让满罐的水沾光始终保持温热。
她盛一碗稠稠的米羹递给他，温度适中时他一饮而尽，那是怎样一种解渴耐饥胜过牛奶、豆浆十二分的瓯江水味道呵。
看她忽而灶前忽而灶后忙不过来，他想应该为她做点什么。他责怪自己笨到老是把握不了火候，柴往灶膛塞进时总是倒烟，呛得他咳个不停，有时火焰又似乎嚣张地要舔他的脸。她指点他，柴要架空留点空隙，才能达到最佳燃烧效果。她做菜，他烧火。锅时而端起时而放落，她手持铁勺，运用炒、爆、熘、煎、炖等烹饪方法，把刚从地里收获灵魂还没出窍的春的蔬菜变成佳肴。佳肴端上桌，客人请享用。品尝间，他惊喜发现，青菜、茄子、土豆、红辣椒、白米饭等等竟拼出了一桌色彩齐全的盘中餐。
餐后，她从小汤罐中舀几勺温水到木盆和瓷杯中，让他洗尘漱口。她拎起灶上发出沸腾信号的铜茶壶，把滚开水冲进青瓷杯，放入茶叶，顿时满室生香。
他逗孩童玩。他对挂灶旁边的古朴蓑衣箬帽以及地上那双原生态男式草鞋充满好奇，他想起了一首脍炙人口的古诗：“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尽，东方殊未明。”
火柴点亮置灶上的煤油灯，看天色，已是收工时分。她的男人也许即刻跨进柴门，为避免孤男寡女独处引起她男人误会，省去不必要的解释，他意识到自己不便久留，起身告辞。
他背起行囊，体内聚蓄了继续跋涉的能量。
她从灶上的锅中取几只煮鸡蛋塞进他行囊中，为他开了柴门，送他至瓯江边。不忍离去又不得不离去，他一步三回头，直到屋顶上渐渐稀薄缥缈的炊烟和天色、瓯江水溶为一体。
半个世纪后的春天里，他和老妻安享儿孙绕膝的现实生活中，眼前时而出现那丝毫无损他家庭氛围的一幕：炊烟，灶，极有古韵的美少妇……他是唯美的，他诧异并感恩在人生数不胜数驿站中，竟有这经久不散的一幕，让他幸福地咀嚼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