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叶
我是一块玛尼石，有着玄色的暗纹和血色的灵魂，睡在海子的墓上。
二十六年前，也是春天，他带着我来到山海关，江南的桃花还没有开，而那一刻的风里尽是黄沙。
我还年轻的时候，藏族母亲虔诚地将我刻上花纹繁复的眼睛，祈福自然的灵性。而被那个羞涩的安徽少年揣入怀中时，我们四目相触，他的目光纯净如火焰，使我想起天山守望千年的雪。
他的心跳，平稳而有力，怀中的我仿佛已经融入那滚烫喷涌的血液。
此后无数个黑夜，他放肆地哭着笑着写着诗，带着沉甸甸的我和梦，走着诗歌的万水千山。他低语：“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他高歌：“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我看到他年轻的笑容，带有北方旷野的沧桑，让人心疼。可我只是一块石头，冰凉带不给他温暖。
海子凝视八十年代后期的人们：“难道你们不需要一个诗人？”“我们只需要哲学老师。”教研室的小伙子头也不抬，冷冷回答。
海子走进1989年的小酒馆，“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于是诗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十五的月亮落了，满树的丁香败了，草原上苍色的狼夜夜哀嚎。古时的英雄末路，宝刀生锈，血溅斜阳；白衣的少年低眉，去嗅假花，假装有真正馥郁的芳华。唯物主义的铁骑势如破竹，最后的战场上，只剩我的海子用诗歌酿酒，去祭理想主义的绝唱，他微微仰起脸：“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村民与亲人用悲悯的目光去看他，好像在看一个疯子，他们说：“那些不能当饭吃。”的确，生前诗歌没有给他任何物质的回报，但有些人活着不仅仅为了吃饭。无法割舍梦想，不如结束生命，那么就让烈酒更烈，让静夜更静，让古老的民谣回响。海子啊海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一醉，便是你我的一生一世。
饮罢三杯上马去，往前走，莫回头。
按照当地的风俗，自杀是不吉利的，村民很难理解为何会有那么多人不远千里，来此祭奠。这座坟墓，以及墓上的我和这个村庄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一夜夜的空虚使我一遍遍想起那个目光纯净、谈吐腼腆的少年，北方草原上的影子若隐若现，江南陌上的野花自开自落，墓碑旁的野草年年茂盛得自在坦荡，而那不再滚烫喷涌的血液啊，终究没等到姐姐温柔的怀抱、母亲慈祥的泪眼和那以梦为马的未来。磬音散尽，大戏落幕，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诗歌的大地是多么荒凉，我不忍再看，如你所说：“一只眼睛留给纷纷的花朵 ，一只眼睛永不走出铁铸的城门 。”
那个春天，江南的桃花还来不及开，你的剑还没有磨好，你的酒还没有凉，山海关的春天太冷，风里有太多的黄沙。你安详地躺下，眼角有温情的泪水，仿佛在等待黎明，等待新年，等待一首绝世的诗篇，而最终居然只剩黑夜，在来不及春暖花开的山海关，陪你走向深海般的沉寂。
一整个时代无声地终结，无人听到最后的呐喊：“正是黄昏时分，无头英雄手指落日，手指日落和天空，眼含尘土和热血，扶着马头倒下。”
除了我，没人记得，那天四目相触，他的目光纯净如火焰，使我想起天山守望千年的雪。
他的心跳，平稳而有力，怀中的我仿佛已经融入那滚烫喷涌的血液。
海子啊海子，不要害怕，饮罢三杯上马去，往前走，莫回头，带我去远方。即使最后一切都死了，还有我和诗歌懂你。
我们将一起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