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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 物

莫子易

    母亲喜食面鳅,视面鳅为佳肴。这天我生日,母亲说做面鳅给我吃。我觉得这是母亲最好的生日礼物了。暑假,妻在沪女儿家,所以就我和母亲二人。对了,还有调皮的阳阳。此时,我在园里停好车,进屋,它就摇头摆尾地跟进来了。母亲在厨房,已将面和好,摊在砧板上,水也沸了,见我回家,便揭开锅盖,开始拉面。我也进厨房帮忙。
    我一直没有弄明白自己的生日,不曾过生日,孩时,是跟父亲一起过的。父亲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初二,吃面条、鸡蛋、老母鸭,我也吃。父亲身体属热,常用老母鸭调理热寒。父母说我的生日是六月六,这是狗的生日。父母的意思有希望我如狗一般贱养、无恙、快乐吧。民间以为,一年里,六月初六的太阳最毒辣,是要翻晒箱柜、衣物,给小孩晒日头水沐浴的。有一年还是住在乡下,母亲在门口摆一张小凳子,上面放一盆水,在太阳里晒上几个小时,晒到水烫了,给我洗澡。我就脱去裤头,光溜溜的站在门口由母亲用日头水一遍遍淋。母亲说,六月六用日头水洗澡,夏天就不生痱子了。稍大点之后,知道六月六不是我的生日,也不再在家门口让母亲洗澡了,而是跳进屋外的瓯江。夏天的瓯江,整条江都是烫的,都是日头水。但哪一天是我的生日?终是迷惑。近几年,曾问过异地的生母,说我是狗年农历六月廿二,狗时出生。可是每次问过都没放在心上,时间一长又忘了。今年再次去电话问生母,倒不是为了过生日,是觉得应该记住自己的生日时辰才是。
    做面鳅,是母亲的拿手活,对面性的软硬把握都是恰到好处的。一边拉,一边捻,手脚轻快,一旁我反显得笨手笨脚,点缀而已。锅里的面鳅,大多是母亲拉的。两个人的食量,也不多,不一会儿功夫就做好了。家里吃饭用的是一张八仙桌子,民国时候的东西,做工考究,结实。传统榫卯结构,边脚都留出装饰线,还有四只抽屉,抽屉下面,与脚的连接部,是八只雀替一般的精致木雕,这使整张桌子更显得考究了。黄昏时分,与母亲相依而坐,面前各一碗面鳅。母亲还在我的碗里放了两只煮鸡蛋。母亲忌食鸡蛋,做姑娘时给鸡蛋积过一次,便不再吃了。顶上的灯光柔和,在安静和恬淡下面,与母亲一起吃着面鳅,说起一些旧时日里的事,便也不知道时间是怎样漂移的了。
    都是一些零碎片断,与一个跃进的年代有关,与一个男孩有关。往事平淡,如同那座旧岁月里的城和饥饿,蒙着一层灰色。故事从新华街开始。一条古老的街道,从九姑山下的荷花塘延伸到瓯江北岸,集中了龙泉城的主要店铺和买卖。在街的南端,一条东向的弄堂,住着一户王姓人家。解放前,他们从兰溪迁来,在这条街上开了一间布店,过着不算充裕、但安稳的日子,后来布店公私合营,日子渐渐艰难起来。那一年,某个炎热的下午,王氏大女儿从附近山上捡一担柴禾回家,夜里肚子一阵疼痛,生下一个男婴。男孩父亲是县城某所学校的小教书匠。小教书匠因一起错案被关押在某个劳改农场。男孩出生的时候,他也许正躺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在蚊子的叮咬中想象着他的儿子可能降生的情景。
    男孩对于身处窘境的年轻母亲而言无疑是一个包袱,她给男孩喂养了八个月的奶汁,于次年初夏,经人介绍将男孩给了一对没有生育的夫妇,自己去了一所免费学校。收养男孩的夫妇给了年轻母亲十元钱,是对年轻母亲十月怀胎和八月哺育的感谢吧。
    成了男孩父母的这对夫妇是县城被服厂的工人。父亲是缝纫工,母亲是女工(做缝扣眼之类的下手活)。父亲有一架老旧的缝纫机,机头是铁,其它部位是木,与踏板连接带动机头的轮子也是木。父亲给机头做了一只木箱子,缝纫时,木箱子放机器旁边;歇工了,用木箱子将机头盖上。木箱子也成了男孩的摇篮。父亲上班的时候,男孩躺在木箱子里,睡觉,或者看机器上那只吱吱转动的木轮子。
    冬天来了,被服厂接收了一批救济棉袄任务。父亲因为肺部出了问题住进医院,母亲肩上的担子便重了起来。带着男孩,奔走在工厂和医院之间,夜晚加班至十一二点,家,只是夜里睡一个觉而已。母亲上班的时候,男孩趴在母亲的工作台上玩耍,睡着了,母亲在他的身子底下垫一件棉袄,上面再盖一件,像一只猫,裹在充满棉絮气息和温暖的中心。
    这是一个饥荒的年代。饥饿从农村向城镇漫延。当农村出现食不果腹的时候,城镇的粮食供应也出了严重问题。男孩在不记事的年龄里经历了这场旷日持久的饥饿。每天午后,被服厂给每位工人发一碗清汤寡味的十锦汤(米粉、菜叶、萝卜丝煮汤),工人们排队领取,还没轮到母亲,怀里的男孩已像一只待哺乳燕,张开嘴巴,扑了上去。晚上加班,作为酬劳,厂里还给每个工人二两稀饭。某个晚上,母亲放下手里的活,去领稀饭,一转身,晕倒了。一个激灵,母亲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忙看四周,没有人发现她的狼狈。二两稀饭,自然被从饥饿里醒过来的男孩分走了一半。
    这对夫妇家住南大桥北桥头,屋子外面是宽阔的瓯江,被服厂在隔了一大片老房子的西街上。在大片老房子下面,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石板弄。每个夜晚,母亲抱了男孩从被服厂出来,经由一条细长的石板横弄回家。男人生病住院了,母亲一个人走在幽深的冬夜里。身上穿着棉袄,手里抱着同样裹着棉袄的孩子,还有一只夜班取暖的篾火笼。一天奔走和劳累,最后的一段路,仍是孤寂、冷清、恐惧、疲惫。到了家门口,开门也难。两扇厚重的木门,门里装着一把老式木门锁。人在门外,用一把大铁匙横推木锁上的门闩,须要好臂力,母亲须用双手才能打开,可是母亲怀里抱着小孩,操作就变得十分困难。夜阑人静,每次回家,母亲都是在一遍遍艰难操作中完成。
    西街与新华街有一个丁字路口,叫西街头,有各色各样的买卖,杨梅干、咸萝卜、臭豆腐、瓜子、薯干、菜籽、鸡鸭、笋干、菜干、茶叶、草药、鸡蛋、竹扫帚,有刻图章、修钟表、修伞、补鞋、补篾、镶牙齿、打铁,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沿着西街往西,三里西街,三十六行手艺和买卖绵延不止,构成了西街特色和繁华。被服厂在西街头往西约一百米处,一幢老房子,土改时,老房子从某大户人家手里没收过来,用作被服厂。男孩的父亲生病住院,无劳动,无分配,靠母亲一人做女工,收入少,母亲就拼命做,男孩稍大一点之后,母亲把他放到幼儿园里去了。
    幼儿园其实是被服厂的托儿所,也在被服厂里面,占据了老房子的中堂和天井。二十几个小孩,由两个十六七岁的大女孩领着,玩耍或者哭闹。这一天,被服厂的生产一如既往,托儿所里的孩子照常吵闹,一切沉浸在浓郁的棉布气息和有条不紊的生产气氛之中,稍有一点异样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男孩不见了。男孩不到三周岁,走路摇摇晃晃,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问题是男孩的母亲发现的。做工中途,母亲想起了孩子,便想去看一眼。她如往常一样走到老房子的中堂和天井,打算看一眼就走。孩子们在中堂和天井里玩耍,或者哭闹,两个小阿姨也在中堂或天井的某个位置上。但母亲没有看见自己的孩子。春暖乍寒,早上从家里出来,母亲给孩子穿了一件小棉袄,外面罩一件蓝套衣,戴一顶西瓜帽,红黄蓝三色,有帽舌。在二十几个小孩里,母亲没有看到蓝套衣和西瓜帽。母亲就叫男孩的小名,没有应答。两个小阿姨走过来了,说刚才还在跟一个小女孩争皮球的,两个小阿姨也觉得奇怪。母亲慌了,两个小阿姨也慌了。大家就开始找那个西瓜帽蓝套衣的小男孩。先在老房子里找,再跑到街上去找,母亲往东向西街头找去。西街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远远的,母亲看见人缝里有一顶西瓜帽,还有蓝套衣。西瓜帽蓝套衣站在一个卖咸萝卜的木桶后面,旁边还有一个卖咸萝卜的老头。男孩的西瓜帽像一只鸭子,鸭舌朝向咸萝卜桶,手上还有一根蓝手帕,双手撮着两个角,像一面旗子一样举过头顶,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自个儿玩着简单的游戏。现在,我推想当年这个男孩,在其孤独的游戏下面,是否掩盖着对咸萝卜的欲望?或者想飞?飘扬的手帕,呜呜的风声,一个不足两周岁的小孩,就需要逃学了。
    灯光下面,我与母亲的这个晚餐吃得很慢,很简单。面鳅有嚼劲、滑润、香味扑鼻。母亲细碎的故事我不止一次听,每次都饶有兴趣,犹如这生日面鳅。幸福是简单的,无需铺张。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母亲八十六岁。她有气管炎,牙齿掉了多个,除此之外,别无挑剔。她头脑清醒,耳聪目明,手脚灵便,能吃能睡。爱吃硬饭,爱喝绿茶,爱搓麻将,爱听好话,爱念叨,爱瞎操心,爱使小性子,爱边看电视边睡觉,爱说自己饭量少了,爱说自己睡不着觉了,爱说自己没力气,爱接电话,爱打听我的手机来电是谁和内容,爱提醒我的手机来消息了,爱接茬,爱说与人不一致的话,爱插手力所能及的家务,爱我,我家人。母亲是一个小女人,小老太婆,不但身材瘦小,而且吝啬,心眼小,气量小,害怕各种物体发出的超过50分贝的响声,如关门声、说话声、物体落地声、电视音响声等。她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小,小到只有她的儿子、儿媳、孙女、孙婿。
    今年,母亲八十九岁,于农历九月的一天凌晨去世。这之前她的身体状况很好,下午还在打麻将,晚上在家里摔了一下就走了。母亲给我的一切礼物,我悉数收下,陪加珍惜。
    (面鳅,龙泉特色面食。制作如是:和面,面粉倒入器皿,放少许食盐,加水,调成面团,饧半小时许;揉面,面团置于案板上,反复揉匀;摊饼,撒适量扑面,把面团摊成饼状,六七毫米厚;切条,每条约一厘米宽;拉面,捻薄,拉长;煮面,下沸水锅,待面鳅浮出水面即可。正宗吃法:将面鳅捞入泥鳅汤锅,煮一二分钟,味鲜滑润。面鳅一词,有会意的意思。简单吃法:在面鳅里加苋菜,一青一白。我吃面鳅只加酱油、猪油,在酱油味和猪油香的气氛里,享受面鳅的纯正。)



编辑:饶靖宇 来源:今日龙泉 2017-12-05 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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