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莉莉
“妈妈，波士顿开始冷了，早年太婆织的毛线外套宝宝穿上了。”
女儿微信留言，勾起我对外婆深深的思念。
斗转星移，外婆作古快二十五年了，岁月丝毫没有淡化记忆中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浅灰大襟布衣，蓝裤子，黑布鞋，外婆常年是这套行头，整洁，利索。要不是目睹过古老樟木箱内的各式旗袍，我总以为外婆没有过亮丽青春，一直就是古朴的老人。
山里小地主的女儿，嫁到城里，在中医院食堂工作，外婆应该有过芳华吧。然而，随着第三代一个个诞生，外婆不得不辞去工作，全心身经营她一生的事业——主持家政。
外公、父母在乡下工作，为了我们姐妹能接受好的教育，外婆带小辈在城里生活。“学能益智，勤能生财，惜物惜福爱众生。”外婆牢记夫家祖训，精耕细作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用爱和智慧挑起大梁。
外婆要我们姐妹“学以增智”。我们围着八仙桌写作业时，她就在旁边帮着削铅笔，有时则拿纸笔画花鸟，作为绣品的样稿。外婆没上过学，甚至拿笔姿势都不是很正确，居然画得像模像样，还营造了学习氛围。外婆最大的欣慰，是期末考试后我们姐妹捧回一张张奖状，她会用面粉调成浆糊让我们贴墙上自勉。外婆最大的自豪，是她在家长会上发言获得掌声。朴素的龙泉话讲出大道理。外婆善于比喻，说桔子烂了一点就要把皮剥开去掉烂的部份，孩子们犯了错误也要及时纠正。外婆最大的满足，是每日里我们高兴出门平安回家。
外婆手巧能干。论细活，做鞋、绣花、裁缝衣服样样拿得起；论粗活，翻漏、箍桶、油漆也都自己动手不求人。那年月清贫，外婆却能把南瓜叶、红薯藤变成佳肴。外婆还有她的生财之道，看到垃圾箱里天天有裁缝店倒入的碎布头，就收集起来洗干净卖给废物收购站，挣的钱再去买来小鸡小鸭喂养，家里垫了稻草的鸡窝总能拣出鲜蛋，部分鲜蛋又用来孵小鸡小鸭。看到蛋壳顶碎钻出新生命，外婆很有成就感，把它们精心喂养一段时间再拿街上去卖。亲朋好友都称赞外婆手肥，会饲养，能挣钱。外婆就笑着说“勤能生财”。
外婆虽目不识丁，却能背诵《三字经》和《增广贤文》。外婆用古训教育我们：善事可做，恶事莫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外婆也懂得“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的道理，因而不许我们姐妹与好逸恶劳的孩子为伍，喜欢我们结交勤俭上进的同学。有伙伴邀我们去拾柴、摘草药、打猪草，外婆最乐意。她懂得放养对孩子成长的必要性，认为温室鲜花没有抵抗力。
润物细无声，外婆一手拉扯大我们姐妹。
对我们姐妹，外婆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一碗水努力端平，却为最疼爱的我付出更多。我结婚、生育直到女儿6岁都吃住在娘家，外婆操持家务的同时还照看我的女儿，甚至女儿小时候穿的汉服大多出自她手，我们笑说外婆把重孙女打扮成武侠人物。四世同堂，累和忙碌自不必说，外婆还把家训身教言传，不允许蓬头垢面，不准剩饭，喝汤不能出声，坐着脚不能翘凳上。“女孩从小就要有家教，上梁不正下梁歪。”外婆常说。记得有次女儿吃年糕掉一块在地上，外婆马上捡起，我劝她扔了，她说粒米不见白，我连忙抢过洗了放入嘴里。
带重孙女，买菜，做饭，支撑着一个大家庭，那段时光真不知没有三头六臂的外婆是怎样挺过来的，想必是天伦之乐给了她能量。为表孝心，我买了两斤褐色毛线给外婆织外套，可外婆把毛线收起来不允许我编织，说她不缺穿的。也是，外婆不把旧衣服穿满补丁是不让新衣上身的。后来，外婆忙里偷闲将毛线给重孙女织了件桂花针长外套。
原以为会伺守着外婆直到永远，可世事难料，我居然服从了命运安排，在外婆垂暮之际随夫调离千里之外。也曾接她老人家来杭州小住，但那只是短暂的三个月，而且那时住房条件极端恶劣，家里没有公用卫生设施，做饭在楼道用煤油炉进行。曾经期待改善居住条件后再接外婆来颐养天年，遗憾的是外婆没能等到这一天。1993年初冬，外婆安详地合上了眼帘。
外婆节俭，却不小气，有好吃的想着左右邻居。家里开饭时来了客人，饭菜不够赶忙生火再做。门口站着乞丐，外婆会拣好吃的让重孙女端去倒入乞丐碗中，或者给点小钱。这些年，我不断捐出多余旧衣物，却始终保存外婆当年织给女儿的褐色毛线外套，并把它带到美国。我对女儿说，宝宝虽有很多你好友给的旧衣服，但必须让他穿一回毛线外套，以感受那虽已隔代、隔世却密密编织在绒线中的祖孙情。
总觉得，这件外套留着外婆给的暖，那是一生用勤劳写“爱”字的双手的体温。“学能益智，勤能生财，惜物惜福爱众生。”外婆，我记住了，您的后代都记住了，好家风当然要代代传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