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霄红
端午节是一个仪式感很强的节日，特别是在有河流的地方。
我的家乡龙泉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溪水从群山汇集而成的一条大河，缓缓流经平坦的城区。几座不同年代建造的、形态各异的桥，连通着南岸北岸。我妈妈说她小时候每年端午节都会穿上新衣服到南大桥上看龙舟。
我们“70后”的童年时代，小城的很多老习俗已经被彻底颠覆，比如赛龙舟。龙舟没有了，但新衣服还是有的。有一年，妈妈买了两块花棉布准备给我缝两件短袖衬衫，一块柠檬黄底印着很多小狗，一块橙红色底印着很多小猫。小时候的我，天天在外面疯玩，晒得黑黝黝的，穿上这两种颜色的衣服，直接就可以打扮成黑人小朋友去跳《亚非拉人民团结起来》了。妈妈不但审美观“好”，而且心灵手巧，她把布料一裁剪，就赶去上中班了。晚上爸爸开会回来，看到这未完成的活，多才多艺的他很潇洒地踩了半小时缝纫机，完工！妈妈夜里下班回来，一看爸爸的作品，顿时火冒三丈：短袖衬衫变成了小背心！之后的端午节那两天，每每有亲戚朋友到我家来，妈妈都扯着我的花背心，展示爸爸的杰作并数落一番，然后在得到“你家老公多体贴多能干啊”诸如 此类的回答后才心满意足。虽然我赤裸着两只又黑又瘦的细胳膊，而且被不断地当展览品，但这并不影响我穿新衣服吃粽子过端午节的美好心情。
粽子是端午节众多美食中当仁不让的主角。“珍珠白玉娘，许配竹叶郎，穿衣上澡堂，脱衣上牙床”，表姐曾经出了这样一个谜语让我猜。以我小时候的智商，最多就猜猜“希奇希奇真希奇，鼻子当马骑”。而如此优雅的一个谜语，我苦思冥想很久也没猜出来。一直到端午节包粽子吃粽子了，才恍然大悟。
包粽子我一直都没有学会，每次都是兴致勃勃地撸起袖子，摆开架势，捣鼓半天也包不出一个像样的粽子。后来，我领到了一个光荣的任务：每五个粽子编成一捆，每两捆粽子又打结成一吊，以便粽子煮好后挂到竹竿上凉着。编麻花辫是我最擅长的，所以这个任务完成得非常好。有一年妈妈居然不用蒲草来扎粽子，而是砍来了一张巨大的棕榈叶，把柔韧的叶子撕成一缕缕，直接就把粽子绑在上面，挂在房梁上了。一百多个碧绿的粽子挤挤挨挨一朵花样吊在一根叶柄下，又一起放进大铁锅煮。我的编麻花技能无了用武之地。
有一年在德国，一对上海来的夫妇邀请我们一起过端午节。他们从亚洲商店买来了糯米、真空包装的箬叶、腌好了五花肉，然后十多个中国人围着桌子束手无策，居然没有一个人会包粽子。危难时刻，我挺身而出，撸起袖子，摆开架势，鬼使神差地十指翻飞，居然包出了一个个周正的粽子。
一个好的粽子，外观上必须是周正的，四个角呈十字直角交叉，每个立面都是正三角形。煮好之后，四个角不可以落出糯米来。解开箬叶后，用筷子轻轻一拨，紧实的玲珑的粽子能完整地落到碗里，箬叶上不会粘留一粒米。米粒保留着原来的细长模样，却已彼此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一口咬下去，糯米的香味弥漫在嘴里。再咬一口，五花肉的油脂化在每一条缝隙间，包裹着每一粒米，软糯之中夹杂着精肉的韧劲。
那一次，包的几十个粽子个个都是好粽子，只可惜是用棉纱线扎的粽子，缺了些美感。都说世界上的河流是相通的，那天也像在家乡一样，留了个最大的粽子没有煮，就那样裹着青绿的箬叶被我用力地远远抛到河里。
北方人总爱跟我们南方人较劲甜粽子和咸粽子哪个更好吃。其实我们南方既有咸粽子又有甜粽子。我就更爱吃甜粽子，特别是碱粽。如果查百度，会说糯米先要用碱水浸泡，那个碱水就是食用碳酸钠溶解的。这种碱粽我们龙泉人是看不上的。我们会去溪岸山边砍来一种叫做“龙钟”的灌木枝条烧成灰，再用这种草木灰滤出碱水来浸泡糯米制碱粽，我们称为“灰碱粽”。灰碱粽晶莹剔透，Q弹Q弹的，蘸蜂蜜是绝配。记得有一次，初中同学丽娟给了我一个她母亲做的灰碱粽，枣泥做的馅，真是精致又好吃啊。
好吃的除了粽子还有薄饼，类似于春卷。还没到端午节那天，街上就有人开始摊薄饼卖了。炭火炉上支一个大大的平底锅，用一块猪肥肉抹一下，手上一团面往锅上一贴一转，几秒钟后，起皮了，掀起来，就是一张完美的像纸一样的薄饼了。小时候我站在路边看人摊薄饼，一看可以看半天。那手上的面团总是和得恰到好处，不稀不稠，每次眼看着就要掉落下来了，手腕一抖，又回到手里了。薄饼买回来了，家里也炒了好几样菜，有清炒四季豆、肉丝炒香干、鸡蛋炒韭菜，还有炒烟笋干、豆芽、茭白、香菇木耳等等。每样菜都夹一些放到薄饼上，卷实了，拿在手上吃。那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啊！平时家里炒两个素菜配点咸菜要下一大碗饭，这个薄饼相当于大口吃菜啊，能不好吃吗！
端午时节食材丰富新鲜，不像春节时那么油腻，也不会像清明节时那么寡淡。其中必吃的还有一道菜——肉骨头炖田螺，放很多的紫苏叶。妈妈说端午节这天吃田螺，眼睛会又大又黑又明亮。妈妈有双又大又黑又明亮的眼睛，所以特别有说服力。端午时节要吃咸鸭蛋，是自己腌的，用山上挖来的红泥土裹着腌。爸爸单位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有几个小姐姐教我们用玻璃绳编漂亮的小网袋，带着穗的那种，再把煮好的咸鸭蛋放在里面，挂在胸前。或许是觉得胸前挂着个咸鸭蛋，也不是太好看吧，过了两年就不流行这个了。随之忘却的，还有编小网袋的技法，甚是惋惜。
端午节的“镇节之宝”当推雄黄酒，就是白娘子喝了之后现出原形吓坏许相公的那个酒。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没有喝雄黄酒的仪式。隔壁院子那家人有。有一年端午节，我早早地就埋伏在那家里，黏着那家的小姐姐，磨蹭着不走。终于分到了一小盅雄黄酒，那奇异的气味直冲脑壳，刺激得我两眼放光。我毫不犹豫地一口喝下，下一秒，便毫无征兆地翻江倒海吐了起来，吐得肆无忌惮，天昏地暗，被那家人狼狈地轰了出来，哭哭啼啼地回家了。白娘子千年道行都被雄黄酒破了，我等凡人肉身还是不要碰了吧。再者，无机砷毕竟是高毒矿物质。驱妖辟邪、防蚊除菌，不一定要靠雄黄酒，折几枝菖蒲、艾蒿，扎成一束插在门上，绿意盎然清香扑鼻，不但好看亦好闻。
这两天，家乡龙泉举行龙舟大赛，照片、视频刷满了我的微信朋友圈，宽阔的江面上锣鼓喧天，两岸彩旗飘扬人山人海，古色古香的各色龙舟于水面上竞渡……这一切，让我惊觉已经三十年没在家乡过端午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