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叶
外婆今天生日，我送她一个手工小包，绣了一枝十分俗气十分喜庆的红梅花，配她爱的旗袍。
背后四个字——“光阴知味”，因我曾经把她比作一把盐，平凡，世俗，却把日子腌制得有滋有味，知晓了光阴的味道。
外婆常说一辈子最大的苦楚就是没念过书。
其实她一生中有过唯一一次上学的机会。
那年爹给她买了一支铅笔，一本本子，让她跟着大家去学堂。
她兴高采烈地上完学，翻过两座深山往家跑，路上还必须捡回两大框柴火。
终于在天黑前进了家门，她本迫不及待地想告诉爹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一摸口袋——干活干得太专注，铅笔和本子都不知掉在了山中何处。
她猛然愣住，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爹弄清楚缘由，先是狠打了她一下，匆忙转身，摸着暮色就沿原路往回找。
就这样呆呆站着哭，直到窗外照进清冷的月辉，她瘦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后来爹终于回来了，空着手，叹一口气，丢给墙角的她一句话：你呀，就没念书的命。
“家中再没有闲钱买铅笔和本子了。”外婆轻描淡写地说，“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上学。”
一支铅笔，一本本子，是我今日最想送的生日礼物，穿越回五十年前，在一帘渐渐沉重的暮色中，把它们塞进当年那个手足无措、泪水涟涟的小女孩手中。
我想，老一辈人的故事，很少有人去听，更没有人记录下来，它们浓缩着一个人一个家一个时代的血与肉，就这样一点一点散去了。
回老家，像小时候一样，我们躺在星空下头乘凉，身边池塘里的锦鲤已长得极大，偶尔噗通跃起，刷拉落下，余音漫开细微的水花。
面朝漫天星河，和外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问起她的一生。
外婆年轻的时候很美，大黑辫子，青布裤子白卦衫，笑声干净透亮。
特别孝顺，不肯远嫁，扯了一身新花布袄子，嫁给了同村的外公。
如今二十来岁的我们还到处撒娇玩耍，她早已做了三个孩子的娘。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穷，最深的记忆还是饥饿。隔壁村子一户人家，死了丈夫，顿顿挨饿，熬到第三个清明节，一窝小娃娃不懂事，争着吵着要吃清明团子，家中失了丈夫的女人怔怔坐在中间，任由一群孩子围着哭喊。
突然她猛地站起来，说“娘去给你们做，娘去给你们做……”
她转身关上门，上了吊。
事情传开，外婆想去领养一个那家的孩子，虽然三个亲生的也吃不饱，但实在没法看着娃娃活生生饿死。那个年代的人心善，她赶过去时，早被同村的一个个抱去养了，于是作罢。外婆让我留神听，现在故乡还有一种鸟是这么叫的，用当地方言，声声泣血：“清明果果还没做好，妈妈就上吊……清明果果还没做好，妈妈就上吊……”
后来外公出门当兵，她一个人守破破烂烂的家，日日夜夜，为三个孩子，什么事都不准怕。
最难忘有一回夜里下大雪，外婆在灯下做针线，孩子在一旁挤做一团取暖。门突然吱吱呀呀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她毛骨悚然，急忙抱起最小的女儿，让大女儿牵着二儿子，飞快爬梯子去房子上层，有堆杂物的一小块地。
“砰”门开了，挤进来一只硕大的狐狸，浑身火红，眼里闪绿光，大概冷极了，也饿极了。
听下头那只野兽咔嚓咔嚓磨牙齿，二十来岁的女子瑟瑟发抖。看它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睛滴溜溜放凶光，终于发现了头顶的活物，眼瞧着要上梯子。
二层的女子想尖叫，想逃跑，突然发现怀里的孩子抖得更厉害，吓得不敢叫，外婆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不是个年轻女子啊，她是三个娃的娘。
那一刻，热血一下子冲到头顶，她把孩子们安顿到墙角，什么都不管了，拾起一块长木板，大喝一声，披头散发、凶神恶煞地往下跳。
面对发疯的外婆，狐狸怕了，转身就跑，雪地上一串巨大的梅花脚印。
“我这辈子再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红的狐狸。”我问外婆怕不怕，她笑笑，语调平淡，“怎么不怕呢，但是做娘的，不管是点脏泥土，还是一只大老虎，都得给孩子挡。”
这时我们抬头看星星，一颗一颗明亮升起。鲤鱼倒是安静下来，大概去睡了。
外婆继续讲故事，她说她怎样在女儿儿子的初中外头卖咸菜饼，两毛钱一个。孩子的学费，就是这样两毛钱，两毛钱攒下来的。“那时候有三家卖饼的，就我的最多人买，学生都可爱极了……”
她说她怎样去温州打工，第一次见到冒黑烟的大工厂，踏缝纫机踏得全组最好，好多小姐妹都佩服她。老板家的两个女儿天天喝牛奶，皮肤就像牛奶一样白，“有时晚上看月亮，也想家，想回去过年，好好赚钱给孩子买新衣服，日子终于有点盼头……”
她说她怎样把我妈嫁给我爸，婚礼前一天晚上哭得多么厉害，明明知道结了婚也常常见到，可是每个母亲嫁女儿，哪怕近在咫尺，哪怕嫁给神仙，也会有莫名其妙，发自肺腑的泪水。“你别急，等你嫁女儿，也会想哭的……”
她说怎样看我出生，怎样带我长大，怎样区分一棵稻子与一棵秕子，怎样悄无声息地捉住一只蝉，怎样找到北斗七星，怎样挑好吃的西瓜，怎样跳过一汪一汪水，不湿了裤脚……她没说的也有很多，比如怎样面对贫穷，怎样原谅苦难，怎样向内生长，怎样珍惜当下，怎样知世故而不世故，怎样看清生活，依旧热爱生活……她留给我自己去沿着生命的轨迹摸索。
起风了，蛙声似四面的楚歌，遥遥地传来，在凉凉的晚风里散开。
我们也静默下去，各自相安，各自品咂光阴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