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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面容

  ◎傅菲

  南风来了,轻轻扑打着古朴的庙宇。

  酥雨抖筛一样,抖到树林和草甸里。南风的消息,带来枯黄的松针、老死的柳杉、幼芽吐白的落叶黄檗、羸弱的深谷溪流。南风轻轻,从抚弄三弦的指间弹出,草木灰一样蒙向森林。龙泉山是武夷山山脉北部最高的山峰。南风从东海来,骑着飞鲸,掠起的水花卷出一叠一叠的山峦。山峦像蘑菇,龙泉山像蘑菇山。隆起的山脊斜弧形,幽凉的晚雾一层层往下没,钟声般浸透每一个站在树下的人。庙宇居住着菇神,赭漆脱落的墙面吹出低音口哨,嘘嘘嘘。木窗轻拍。晚雨沙啦沙啦,山梁再也不见了。

  上午十点,我已来到海拔1929米的黄茅尖。太阳如野柿,风吹摇晃,光泽菊黄。分叉的山梁,一个转一个。阳光也看不出从哪儿照射进来,树梢有一撮撮米黄的粉屑撒落。林中的小路,铺满了厚厚的松针。我抬头看看,松树上团着一片绿云。松针尖细,焦枯,积在黄泥路上。与其说是林中小路,倒不如说是落叶的眠床。人走在落叶上,松软,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小路沿着山腰往上弯来弯去,像一根缠绕在山体的藤条。路边长了许多矮小的灌木、多年生草本和藤本植物。黄水枝从石缝里,耷拉下来,一根细藤,往下垂,叶青叶紫。

  寒莓结了一串串透红的莓果。润楠长了两节,一节四片叶子,叶子油绿。蜂斗完全抽干了水浆,风吹叶子,簌簌嗦嗦,纷落,花已结了白细细的绒毛,风的尽头,就是花绒的故乡。紫菀由浅紫色的花瓣,被白霜催化为纯白色,青黄的花蕊也霜化为焦黄色———深秋的颜色,似乎可以让我们听见咳嗽声。紫菀是菊科植物,和野菊是山中姊妹。野菊在低海拔地带,开得夭桃,一丛丛一片片。在阴湿的悬崖下,溪边的芭茅地,废弃的断墙上,我们看见野菊,会突然停下脚步,暗暗对自己说:荒芜的秋天山野,绚烂如斯。紫菀却在高山低摇,独独的一支,像个独守空房的人———山太深,适合等待和顾盼,也适合寂寞和暗自凋谢。

  荒地上的花揪树,只有几片黄叶在飘。阳光透过黄叶,变得花白,干硬的枝杈卷着黑叶,似乎在说:写给大地的书信,必须用蘸着霜露去写,寄出的每一页信纸,都是相同的飘零。被虫噬死的松树,松叶却有了膛火的熏黄,黄蒸糕一样。路上落叶一层铺一层。松针上铺着苦槠叶、冬青叶、山胡椒叶、桂花叶,阔叶上还有一层纤白的茅草。落叶在脚下,清脆地碎。叶茎碎断的时候,咔呲咔呲响。落叶上,留不下脚印———山风刮过来,草叶翻转,吹到树根下,吹到草丛里,吹到谷中涧水里,吹到无人可去的丛林里。它们在冬雨来临时,饱吸水份,霉变,在谷雨之后腐烂,长出菌类和地衣。

  在小路沿着山地看,到处都是树干。

  厚厚的树皮,青白色,皲裂,像干裂的稻田,这是梓树。直条,均匀,高得看不见树梢,卷起来的晒席一样圆直,到了树顶才分枝,树皮一圈一圈纤细缠绕,树叶欲黄欲红欲白,稀稀疏疏,仰头望一眼树梢,眼花发晕,不由得叹声:南酸枝的树梢上,居住着山神。大果核果茶满身裹着青黝色的苔藓,蚂蚁匆忙地上上下下,搬运着劳动者的谣曲,没有裹着苔藓的地方,开裂,露出石灰浆一样的木质,裂缝深黑,成了昆虫的避难所。在崖石边,青黑的树皮贴了大块膏药一样,渗出白斑,树枝干硬突兀,苍茫地举向天空,树叶一片不剩———钩锥在霜降之前,便已落叶。钩锥也叫钩栲,别名大叶锥栗、硬叶栎、钩栗、栲槠、猴栗、木栗、猴板栗,高达30余米,生长在高海拔地带,木质僵硬,坚果也硬如碎石。秋风摇着它,一日比一日摇得猛烈,它便浑身无力了,再也承受不了。黄皮竖列,一条条的树皮之间,有了深壑,雨水从树梢沿着深壑流,哗哗哗,树上有了河流,河流纷披,像瀑布,树皮发胀,日晒几天,树皮收缩,沟壑变宽变深,成了储水器,树枝披散着郁葱的鬃发,遮住了成片的阳光。这是柳杉。柳杉遮盖之处,寸草不生。但生地衣,地衣像金缕衣,裹住了柳杉的树根。在干燥的地边,树根盘结,像老农赤脚盘腿,树皮粗糙,暗灰褐色,浅纵裂,枝细瘦,灰棕色,无毛,柔软,富有弹性。

  这是雷公鹅耳枥。

  每一根树干,支撑起了高大的树木。

  在这里,我见到密密麻麻的树干。有的粗壮,有的硬瘦;有的直条,有的弯曲;有的斜出,有的直顶。也有这样的:一根树干直捅往上,十几米高,树皮没有了,白白的木心裸露,像悬崖竖出来的峰石,嶙峋锋利。

  一颗死亡的树,让我们敬畏:死亡以一种骨骼的形象留存在大地之上。死亡不是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进入时间的循环。

  每一根树干,给我们无穷想象———树冠的形状、大小,何时开花结果,何时落叶,叶怎样渐变色彩,鸟窝在哪个树桠,是什么鸟的鸟窝,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怎么样的———这一切,或许只有鸟和风知道吧。

  对一棵树的完整想象,可能也只有种子可完成。秋阳斜照在树干上,斑驳,绰绰。光线使树林,显得更幽深。地面上厚厚的枯黄落叶,偶尔露出地面的野莿,会加深内心的静谧。

  龙泉山是凤阳山的主体部分,黄茅尖是龙泉山的主峰,是江浙第一高峰,瓯江源自于此龙渊峡。峡中流泉飞泻,乔木高耸,岩石乌黑壁立。峡谷狭长,幽深陡峭。

  远远的,可以听见轰轰的奔泻声。树木覆盖了峡谷,郁郁葱葱。不多的几棵高大枫香树,从绿野中喷涌而出,红叶飘飞。山谷有了苍老岁月的色彩。铁索吊桥在涧谷上,像一架秋千等人摇荡。摇荡秋千的人,都是我喜爱的人。在秋千下来来回回走的人,都是我相怜的人。或许,我们都有相同的恩爱,也有相同的疾病。秋千上的人,和秋千下的人,用眼睛说话,用手表达内心,相视一笑,兰草幽生。峡谷太深,许是只有龙可探渊,树可填谷。在谷边,我看见了海桐。这是我第一次在森林里,看见海桐。海桐是常见的绿化植物,有灌木也有乔木,花白色,有芳香,后变黄色;蒴果圆球形,有棱或呈三角形;花期3至5月,果熟期9至10月。此时正是果熟后期,深枣红的浆果,鲜艳欲啜。涧水跳溅,水珠倒射。水声漫上了山谷,幽合的丛绿浮了上来。峡谷是高山的隐秘部分,流泉湍泻,森林像一条长筒裙。

  进入森林与以往所不同的是,在这里,我并没看到鸟。我去过很多森林,如湘江源森林公园、武陵山森林公园、梵净山森林公园、大茅山森林公园、黄山森林公园、铜钹山森林公园等,鸟非常多,树桠上,竹林里,鸟常有栖息。尤其我在荣华山森林公园生活期间,我每日去林中,鸟鸣不绝于耳,鸟影不绝于眼。我收集了很多鸟飞落下来的羽毛。在龙泉山,我没看到鸟。鸟鸣却十分热烈,以至于觉得山林喧哗。在一片柳杉林,我翻查地上的树叶,呱呱嘎,鸟叫得我心慌意乱。我听得出,路另一边的乔木林里,有一群喜鹊在叫。喜鹊拍打翅膀的声音和扇动树枝的声音,格外震耳。喜鹊叫起来,有长长的尾音,清脆且共鸣,唊———唊———唊——— 。我站在林中,仰起头看,只见葱茏苍郁的树冠。在瓯江源,有草甸,时值深秋,茅草哀黄,但并没倒伏。一根根茅花摇曳,迎着秋风。却无鸟雀来啄食草籽。或许是海拔太高了,一般的鸟雀上不来,但大山雀和高山苇莺正是肥身屯食的时候,也没看到。这让我诧异。

  甚至鸟巢,我也没看到。

  在杜鹃树、白姜子树、羊角拗、沙棘、白辛、红果树等树身上,我却看到了不同的鸟粪。鸟粪风干在树皮上,灰白色,或灰黑色,坚硬结痂,像树皮上的颗粒树瘤。七星潭边,有翠鸟啾啾啾叫。翠鸟叫得急促,激烈。听它的叫声,就会知道它是一种十分敏捷的鸟,机灵,智趣。潭涧多泉螺、昆虫、蜗牛、树蛙,这些都是翠鸟喜爱的食物。我在涧边走了几十米,也没看到一只鸟。在猎户山庄后边的树林里,可以听见大鸟飞翔时,树枝摇晃的声音,沙沙沙。大鸟像哑了嗓子一般嘎———嘎———嘎——— ,似乎一种雁类鸟。问山中做事的乡人,他们说,这是白鹇。我不敢确定。行止闲暇,曰鹇。鹇是优雅的鸟,食昆虫、植物茎叶、果实和种子等,雉科,鸡类,有羽美之貌。白鹇黑鹇的叫声,如锦雉,咯咯咯,有抱窝的喜悦感。

  鹇鸟一般踱步,很少惊飞。

  秋雁南渡,中途留宿高山丛林。

  虽不见大鸟,我仍觉得是大雁。

  凤阳湖也没看到鸟。

  秋天,湖泊是鸟常聚之所。

  秋杀之后,蝶蛾虫蝗漂浮于湖面,草籽沉淀于水浅的洼地,鸟漂于湖上,啄食蝶蛾虫蝗,也啄食小鱼。

  小鱼吃虫蛾,也吃草籽,吸翕着扁圆的嘴巴,悠游觅食,游着游着,被鸟叼进了尖尖的嘴巴。白鹭,翠鸟,野鸭,水鸟,大白鸥,矮鸥,是湖泊的常客。尤其是深秋时,矮鸥在湖泊上空盘旋,一圈一圈,阴鸷的眼始终不离水面,鱼露出水面,矮鸥俯冲而下,长喙插入鱼鳃,掠起水花,落在树上吃鱼。凤阳湖有鱼。鱼是花斑锦鲤,是人工放养的。

  我没看到野生鱼———秋深水冷,野生鱼一般沉在水底的淤泥里,进入冬眠。

  草籽却多,湖泊的上游是草甸,秋雨的涤荡,草籽被水流冲刷进了水沟里,流进了湖泊。

  湖水澄碧,薄薄的波纹被风掀起,像一张浮在水面的纹纱。凤阳湖是龙泉山唯一的高原湖泊。湖依峡谷而生,狭长。涧水出山,湿地茅草遍野,成了茅花浮荡的草甸。涧边山毛榉树高大,叶落遍地。乌桕树和枫香树兀立在山边,霜染的树叶把整个山峦,分出了色别。湖,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天空,也望着我们。

  晌午开始,风轻轻呜咽。呜———呜———呜——— ,低低地,从树梢间发出。树枝和树枝,在风中,相互磕碰,哒———哒———哒——— 。树叶嗦嗦嗦地响。我在树林里,并没感觉到风,风声却在耳际萦绕。

  也不知什么时间,阳光没有了。天空白茫茫,四野白茫茫。我眺望远山,白茫茫。山势像几个堆在水面的葫芦,正被水翻着浪头,推着走。松针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落在我头发上,落在涧水里,落在冬青树上。窄窄的山涧,巨大的涧石一个叠一个,地衣和苔藓爬满了石头。树叶积在水里,发黑,手搓一下,成了叶粉泥。简易的石拱桥或三两块厚木板搭建的小木桥,横跨过山涧。几棵巨大的松木,倒在涧上,木质开始腐烂。涧石凹下去的淤泥里,长出了兰草。

  兰是蕙兰,叶线形,叶边有粗锯齿,叶脉透亮,正开花,浅黄绿色。一只松鼠在跳来跳去,沉迷于个体的游戏。几个做工的人,坐在石拱桥下的石头上,吸烟,闲聊。他们的脸,木然,从容,洁净。涧水落下凹凸不平的石头,嘟嘟嘟,悦耳,如鸟啄毛竹。水花泛起,白白的,像一朵即将凋谢的木槿花。

  南风提前吹来的白雾,也吹来了寒凉的黄昏。山不见了,树不见了———白雾织出了我们的“白内障”。我退回到了屋檐下。我看着雾气,漫过来,漫进空空的厅堂。稀稀的雨,滴下来,轻轻的,没有雨声也没有檐水声,长寿菊的花瓣也没落一片。山中一日如四季———我知道,稍后片刻,雨水哗啦哗啦,清洗秋燥的山林。斑蝥加速死去,落叶加速腐熟,黄叶加速飘零,野花加速凋谢,坚果加速霉变,浆果加速溃烂———为了来年的蓬勃生长,唯有腐朽的生物体加速死去。

  在猎户山庄厅堂里吃晚饭。火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地烧。火苗红丝绸一样裹着木柴。灼燃的红炭,让我的眼睛幻化出森林的剪影。我用陶碗,喝着热热的茶。柴的油脂,燃出黑黑的烟尘,而木香一阵阵,被煦暖的热气流送过来。雨终于到来,就像一个千里赴约的人,有热热的眼神,有缠绵的耳语。台阶上,扑撒了游动的雨声。

  豆爆热锅般的雨声。看着炉火,一直坐到夜深,像雨滴塌在凤阳湖上。不见山,不见我,只等炉火慢慢熄灭。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广信人。乡村研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种选本。

  著有《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故物永生》等散文作品10余部。现居江西上饶。



编辑:张望 来源: 2018-12-28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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