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2月,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在八都木岱通往住溪的山道上,有两个农民模样的人在匆匆赶路。走在前头的是中共八都区委书记傅家立,紧跟后头的个子瘦小,约二十几岁,他就是头年冬天由傅家立亲自介绍入党的陈成昌。早上出发时,老傅只对陈成昌说,去水塔村嬉嬉。走到半路,老傅才说:“成昌,这回到水塔我要领你见一位首长。”“首长是谁?”成昌急切地问。“到那边你就知道了。”
初见首长
两人到了水塔,又从水塔往上爬了十里山岭,到了水碓坑村。这个村只有一幢六植的房子,在屋门外,老傅叫了一声:“首长!”屋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面孔方圆的年轻人,紧紧拉住傅的手,笑呵呵地大声说“啊哈哈!老傅,辛苦了,辛苦了!”老傅回头指指陈成昌说:“这就是陈成昌同志。”并转对陈成昌说:“这就是我们特委书记张麒麟同志。”陈成昌一时手足无措。张麒麟却大步走过来。握着陈成昌的手,笑着说:“陈成昌同志,我早就听说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你真像宅眷客(女人),你看,见到人未说话,脸先红啦!”想不到首长竟会这么亲热地对待他,而且早就了解他的情况。他被张麒麟说得也笑起来了。进屋后,老傅与张麒麟谈了些话,张麒麟对陈成昌说:“成昌同志,你不要回去了,干革命,先要懂得革命道理,你住下和大家一起学习,我们这里有三十多人,还有常来常往的同志,热闹得很哩!”接着,他还叫一位同志发给陈成昌一支铅笔和一本毛边纸印的讲义。就这样,陈成昌留下学习了。
“老板嫂”的“生意”
陈成昌在水碓坑学习了一个月。这期间,张麒麟多次给大家讲课。就是在这个学习班里,陈成昌第一次听到了“无产阶级”、“资产阶级”、“阶级斗争”、“苏维埃政权”等名词;使陈成昌懂得了穷人受苦的根本原因是私有制、是阶级压迫,参加共产党、干革命就是要推翻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不合理社会,使天下的劳苦大众都过好日子。
张麒麟作风平易近人。工作之余,经常给同志们理发,也给陈成昌理过一次发。他很喜欢开玩笑,有一天,他对陈成昌说:“成昌,你个子这么小,又不喜欢说话,我送你个别号,就叫‘老板嫂’吧!”此后,同志们也就不叫他真名,而一律叫他“老板嫂”了。
一天,张麒麟把陈成昌叫到他房间里,对陈说:“学习快结束了,你‘老板嫂’也要准备‘做生意’了。”陈成昌说:“我一不识字,二不善讲话,能做什么‘生意’呢?”张麒麟说:“你就跑交通,送信,行不行?”陈成昌说:“首长认为行,我就干!”张麒麟却严肃地说:“这可是一支重担子啊!”要保密,被敌人抓住了,杀头、上老虎凳……你怎么办?”陈成昌坚决地说:“死也不招!”张麒麟点点头说:“好。遇到危险还要随机应变。对同志要诚实,对敌人呢,越调皮越好。”从此,陈成昌便在张麒麟身边当了交通员,每次要送信件了。张麒麟就说:“‘老板嫂’,‘生意’又来了!”陈成昌接过信件,就把纸伞竹柄顶端的铁盖子撬开,把密件塞进竹柄里,封好铁盖,提着伞就出发。
1938年5月,张麒麟任处属特委书记。从那时至1939年,陈成昌主要是水塔(特委所在地)与龙泉城(政工队)之间往返传送情报。1939年7月,张麒麟当选为浙江出席党的“七大”代表,曾到达皖南新四军军部,准备赴延安参加“七大”。由于时局逆转,遵照中央指示,他和刘英等回浙江坚持工作。根据当时斗争形势的需要,省委要在龙泉设立电台,加强与东南局及新四军军部的联络。张麒麟回到龙泉不久,就派胡振仁(傅振军)、太顺古和陈成昌三人去丽水运电台。出发之前,张麒麟向三人详细交代了任务和做法。三人到了丽水(省委联络点),把电台和发电机拆开,分装在两只煤油箱子里,另外还买了两篓桔子,搬到一只船上,化装成做小生意的,坐船六天,到了龙泉城边的茶寮地方靠岸。老三(张子斌)化装成挑脚夫,把两只煤油箱挑到特委所在地水塔。傅振军他们三人把两篓桔子送到龙泉城里卖掉。1940年春天,电台与上级接通,从此以后,陈成昌每月要三次步行往返于龙泉丽水,将电台收到的电文及省委向东南局、新四军军部发出的情报往返传送。每次送信回来,张麒麟都十分高兴地和陈成昌握手,连声说“‘老板嫂’的‘生意’又做成了,辛苦啦!”
游三岩寺
1938年夏天,陈成昌跟张麒麟去丽水。当时国共合作的局势比较好。有一天,天气很热。张麒麟对陈成昌说“‘老板嫂’,我带你个好地方去玩一玩,自己的车子开去。”
他们坐了一辆挂着新四军牌子的汽车,到三岩寺。张麒麟领着陈成昌和驾驶员游玩了三岩寺的岩洞后,在寺边的茶亭买了一大包花生,又给每人买了一杯茶三人坐着喝茶乘凉。陈成昌说:“这地方真好!”张麒麟笑着说:“我们中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风景好的地方多的是。将来打跑了日本鬼子,革命胜利了,穷苦人就做了这个江山的主人。那时,我带你‘老板嫂’去玩几天,到杭州西湖去玩一玩,到上海去玩一玩,好不好?”陈成昌和驾驶员都被说得笑起来。陈成昌说:“要是有那么一天,就好了!”张麒麟眉毛一扬,说:“当然有,我们革命是笃定要成功的!”
风雪岁暮
“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反动派加紧反共。敌人调集了四个整编师的兵力,由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亲自指挥,省保安处处长宣铁吾和龙泉自卫队中队长肖公健配合国军对闽浙边委所在地水塔、高山一带实行“清剿”。他们用移民并村、联保联坐、残酷烧杀的手段,企图消灭我党在浙西南的力量。1941年农历年前夕,处属特委主要活动中心胡住溪、高山一带,国民党都派重兵把守,原来散居各小山村的居民,都被敌人赶到大村庄去。
农历12月28日,大雪纷飞。张麒麟带着20来个人,住在内高山村后的山棚里,粮食已经断了。晚上,张麒麟对大家说:“同志们,敌人封锁了村子,村里的同志不可能把粮食送上来了。我的意见,去两个人,摸到村子里,一来探点情况,二来设法弄点粮食。”同志们都争着去。张麒麟想了想,说:“我决定,还是由我和‘老板嫂’摸下去。”同志们都不肯让首长亲自去冒这个险。张麒麟接着说:“我考虑过了,‘老板嫂’是当地人,我这一带也很熟悉,万一碰上敌人,我们俩摸黑也跑得了;另外,我摸进村,群众见我还在,他们就知道自己的队伍还在身边,心就会踏实起来。“
下半夜,张麒麟和陈成冒着风雪,向高山村摸去,快到村庄时,只见敌人的手电光到处闪射。他们探了好几个入口处,都被敌人的岗哨封住了。两人隐蔽在村后的柴丛中,等待时机。突然,背后的山上枪声大作,接着便见冲天火光,张麒麟说:“不好,我们的山棚遭敌人袭击了,走!”两人立即摸黑向湖住溪方向转移区。当他们摸到湖住溪村后的山上,天也渐渐亮了。两人在山上一个破棚里坐着,直到中午,逃出来的同志终于又大半汇拢。这次遭敌袭击,原来特委使用过的那座电台(因发电机坏了,早就不能用)被敌人劫走了。这时大家又饥又冷,疲惫不堪。张麒麟对同志们说:“呆在这里不是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当即决定离开这里,爬上高山村对面的燕山岗,翻下山去,转向浦城的福罗山区。
大雪铺天盖地的下着,燕山岗上的积雪已经没到大腿,同志们已一整天没有吃到东西了,每向前挪一步都像要化千斤力,走到下半天,一个姓谢的,外号叫“瞎子”(因他有一只眼睛曾因战斗负伤瞎了)的江西籍老同志,实在跟不上队伍了。张麒麟说:“‘老板嫂’,你陪着‘瞎子’慢慢地走,我们先去,到黄泥仰等你们。”陈成昌陪着“瞎子”一步步艰难地走着,好几次,“瞎子”跌倒在雪坑里,陈成昌扶着他,爬起来又往前走。天渐渐黑下来了。“瞎子”一次又一次催陈成昌先走。陈成昌不肯,他说“这是首长交给我的任务。”又走了好久,“瞎子”说:“你这样陪着我,两人都要死在山上;你先走,如果到村子里,找到火把或吃的,送点来,这样不是更好吗?”陈成昌想也对,于是先走了。可是等陈成昌摸到黄泥仰找到张麒麟他们时,才知道这里一个老百姓也没有,哪来的火把和吃的?张麒麟说:“糟了,‘瞎子’很可能冻死在山上。”这时陈成昌很后悔不该丢下“瞎子”先走,立即转身要回头去找他,陈成昌走出一段路,张麒麟又叫陈成昌回来,对他说“天这么黑,大雪封山,你又没有火把信号,弄得不好,找不到他,连你也丢了。我们还是抓紧找人家,再设法找‘瞎子’去。”于是一行人又摸黑往前走。直到天快亮了,才在一个山村里找到老百姓,匆匆吃了一顿饭,张麒麟叫陈成昌和另一位同志马上回头去找“瞎子”。可是由于雪太大了,晚上走过来的山路此时一点脚印都看不到了,一片白茫茫的。他们找了一个上午,也没找到。正月初五,雪融了。张麒麟又派他们上山去找“瞎子”,他说“‘瞎子’是先遣队的老同志,找到他的遗体要好好的给他埋葬,并向他志哀。”几个人找了好久,先发现一只鞋子,后来在一个山涧边找到了“瞎子”的遗体,埋好了他,含泪向他鞠躬志哀。
碧血洒山村
1942年春天,特委在龙泉一带仍无法立足。张麒麟经常紧锁双眉思虑对策,晚上睡在一起,常听见他的叹息声。同志们见首长一天天消瘦下去,都劝他要注意保重。张麒麟见大家为他担心,马上舒展眉头,爽朗地笑着说:“你们放心,我这个身体,阎罗王放我出世时便批定是经得起九劫十八难的。”同志们又被他逗笑了。接着他说:“我十五岁参加红军,到现在,受过八次伤,你们看。”他拍拍自己的胸脯说:“还是这么的铁实铁实的!”
三月,他们每人准备了几天的干粮,由张麒麟带着十三个人,从龙泉的内高山出发,路经水塔、吴大源、坑源底,向遂昌转移,准备去与曾铁民、宣恩金他们会合。由于反动派封锁极严,白天他们根本不能行动,此时张麒麟的身体已很虚弱,过去他走路爬山虎虎生风,可这次在路上,却多次要由同志们扶着甚至背着走。夜行日宿,经过三天,到了龙泉、遂昌交界的山井村,这个村只有八、九户人家,原来有好几个党员,是党的一个活动据点。
他们到村一打听,宣恩金等在遂昌同样遭敌袭击。曾铁民(曾友昔)因雪地行军脚冻伤溃烂后无药医治,竟病死了。张麒麟派曹景垣带六个同志去找宣恩金,陈成昌等五个人跟着张麒麟住在山井村里,等候曹景垣同志的讯息。
第五天晚上,张麒麟叫陈成昌将东家自酿的两坛老酒买来,并买了两只鹅。当晚杀鹅吃酒,除他们五个同志外,全村每户来一人同吃。席散已很晚了,所以清晨敌人包围村庄时,大家还在酣睡。陈成昌站了一班岗,交给潘小鬼。回来后,陈成昌就睡在中堂的桌子上。张麒麟和其他几位同志睡在里屋。
睡梦中,陈成昌被“兵来了”的喊叫声惊醒。一翻身走到门口往外一看,大风雨中,只见敌兵已包围了房子。张麒麟在里屋命令大家:“冲出去!”陈成昌打开屋门,尽快向右侧的毛竹林冲去,只觉得身边子弹呼呼飞过,敌人哇哇叫着。天只一点点亮,雨又很大,当时究竟有几人冲出来也搞不清。直到下半天,有三个人在山上汇拢了,不见张麒麟和其他几位同志。大家心急如焚。傍晚,三人又悄悄摸到村后,在东家的屋后轻轻拍了拍巴掌,东家的女人出来,告诉他们,张麒麟和警卫员周水金及毛丐妹三人牺牲了;站岗的潘小鬼被敌人抓走了;村里的男人全部被押到王村口那边去了。东家的女人炒了一些苞萝给陈成昌他们当干粮,他们连夜离开山井村去找曹景垣。刚巧,路上碰到了老曹等人。一见面,大家都哭了。老曹带着大家到了白马山上,会见了宣恩金等同志。
事后,大家才知道,张麒麟他们到山井村时,这个村已经有五个党员叛变了。张麒麟住在那里的五天里头,叛徒们曾多次在屋后山上策划,最后决定派人去王村口告密,带敌兵来袭击。张麒麟牺牲后,敌人还惨无人道地将他的头砍下,送到龙泉,挂在龙泉县府前面荷花塘边的电线杆上。几天后,一个地下党员冒着生命危险,深夜将张麒麟的头颅取下埋葬了。
那一年,麒麟同志才三十虚岁。
(陈成昌,宝溪乡高山村人,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至1942年任特委交通员。)
林世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