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合泽
远远望去，山穿着季节的绿衣裳，顶天立地，绵绵不断。
远远望去，云歇在山的头上，趴在山的肩上，或搂着山的腰，调皮，撒娇。云的多情，山懂。
远远望去，水平和中透着灵韵，清澈如明镜。水羡慕山和云的要好，赞赏山和云的和谐，感慨这虚与实，飘浮与沉稳恰到好处的相依相伴，柔柔平铺山的脚下，倒映山和云的俊秀。
目光停留浙西南无尽的群山中，身在高速公路上反方向快速向前，渐行渐远……此去美国，是山抛弃我，还是我丢下了山？不舍，眷恋，竟酿出泪花点点，模糊了看山的视线。
山，何尝会抛弃我！我，岂会丢下山！我和山的缘分，前世注定。我和浙西南的山之感情，与生俱来。从有点脚力开始，我就有在山身上爬行，在山怀抱歇息的经历。
外公领着外婆和我，顺着山的脉络爬到白云深处一个叫荒坪的小山村。村落虽叫荒坪，但参天树木遮光蔽日。站在树底下，听蝉卖力叫成一片。蝉在欢迎城里人，蝉知道，外婆和我为躲避“文革”动乱，从县城撤离到外公工作的山下卫生院，又从山下卫生院投奔山里朋友。朴实热情的山里人，一家来了客，全村忙着招待，何况是他们敬重的周医生家眷。家家户户采山珍，做豆腐，轮流叫我们吃饭。碧绿的高山茶泡在青瓷碗里，喝时是甜的。主人在茶水里加了凭票供应的白糖，以示敬重。山里人不过问形势，远离武斗，靠山吃山，自耕自收。山里人家开门就见山，时有飞禽走兽从门前一溜烟而过，山里人有修为，知道动物和人虽然不同道，却都是大山容纳的生命，两者互不侵犯，而对付会偷鸡的黄鼠狼和掘地瓜的野猪，他们自有一套防范措施。山里人穿草鞋，大字不识几个，却能化腐朽为神奇，枯干的大树根，两头用锯子一锯就是凳子。和山里孩子们玩，最大的乐趣是摘野果子，山疼爱孩子，给树养分，吩咐树结果子。成串成串叫“山乌瓶”的山果缀在低矮的植物上，踮个脚就能够到，摘了就往嘴里塞，直吃到满嘴染成紫色。由山里的大孩子领着，去挖过一种叫“丝线吊葫芦”的草药。它的功能是清热解毒，而我们用来玩，因了它长得精致可爱。山里的孩子会捉蝉，活的十来只蝉用小竹笼关着，送给我。形势稍稍转好，外公来接我们下山了。蝉们比嗓子不停地叫，我嫌吵，把它们放了。竹笼小巧玲珑，是用削得薄薄细细的蔑条编的，我很喜欢，用它装“丝线吊葫芦”带下山。相比之下，我喜欢植物胜过动物。
沿着山的脊梁一直往上，我来到被山包围的林垟公社。林垟公社满山的树，树与树之间又都保持距离，稳重，庄严。而叶却比较轻浮，彼此缠绵，飞吻。叶是树的情感表现，一旦情感出现问题，树就把叶交给风和雨，风和雨会收拾叶。叶边枯萎边忏悔，化作泥土营养树。父母在公社工作，我跟着母亲参加过社员的婚礼。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沿着S形山道走进山的更深处。返回时，花轿上多了个穿红衣裳的美娇娘，刚歇下就被新郎直接背进了新房。记忆中新房里东西的颜色很鲜艳，新做木马桶也漆成朱红色，里面装着糖果，伴娘一把一把抓给来看热闹的孩子。来看新房的女人都往堆满锦被的床上坐，说是坐了腰不疼，而闹洞房则把婚礼推向高潮。闹洞房是娱乐活动稀缺的山里人难得一次的欢乐，无拘无束。听母亲说，那桩婚事好事多磨：新郎提干后，曾有过休妻的念头，可山里人容不得他当陈世美，故意去信说他娘病了骗他回家。七亲八眷坐拢开了场批评会，我的母亲作为妇联主任，也参与调和教育，加上村里年长的太公一发话，也就摆平了。土生土长的山里人，本质坏不了，我母亲说。
在凤鸣公社的深山密林处建有寺庙道场，在一个坐落在半山腰叫桥坑的村子里，我看过“问神”。只见一中年汉子用水嗽嗽口，鼓着腮帮子朝四面一喷，猛地跳上桌，就和普通人不一样了，眼睛直直的，满脸通红，大口大口地喘气，用怪怪的声音说话，指点问神的人，大意是说问神人砍过一棵樟树，被树精缠上了因而生病，要去除病就得如何忏悔。信仰点拨山的灵性，山也因此蒙上一层神秘色彩。顶礼膜拜的人们，对天、地、大自然也都多了一份敬畏。
闻名遐迩的佛教圣地昴山，更是常年香客不断，景气非常。少女时代的我是虔诚的佛教徒吧，从我如履平地轻松地爬完陡峭的昴山古道，可以证实这一点。我还曾和当年的同事攀上过昴山顶——仙坛，站在观日出的最佳处，看彤云漫天，火球冉冉升腾，那一刻，我感动，震憾。昴山凡晴天都有那般壮观景象吧，而人一生中，又有几个风亦清月还白的凌晨立于山巅，那样充满期待地领略过那种壮观呢。人，大多时间两眼蒙翳，浑浑噩噩。
一生中，真正坐在山膝盖上和山亲密接触的日子也许不多，然迄今为止，我的大半时间在依山傍水的小县城度过，对山的感情，深入骨髓。
此时坐在汽车中，远去身体和山的距离，我用情感丈量。山，稳稳地增高时不忘瘦身，人上了岁数是不是也应该做减法？我毅然决然：回国就回山里去，修篱种菊，粗茶淡饭，用不再浮躁的心，读山；用不再矫健的腿，走山；用不再红润的唇，亲吻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