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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流水二章

鲁晓敏

   黄茅尖上   

    八百里瓯江之源   

    瓯江源头众多,那是由于瓯江的支流众多。众多的支流如叶径密布在浙西南峰峰岭岭之间,形成了星罗棋布的源头。发源于江浙第一高峰黄茅尖上的瓯江源,或许是海拔最高的瓯江源头之一。   

    深秋的凌晨,龙泉山(凤阳山)还隐匿在白茫茫的云雾中,群峰轮廓飘渺,仿佛汹涌无际的波涛一浪一浪扑向远方。从驻地出发,踩着稀薄的晨光拾级而上,经过半小时的跋涉,登上了海拔1600米的高度,距离顶峰只有329米。   

    深呼吸,呵出一口雾气,雾气散开后,眼前浮现出一湾碧绿的湖泊。绿色的山峦包裹着绿色的湖泊,绿色的湖泊倒影着绿色的山峦,漫山遍野的绿由淡变浓,一团团翻滚而来,我陷入了大自然绿色的深处,这种丰腴的绿色让我心灵无比宁静。湖畔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芦科植物,大片的草甸一丛丛、一蓬蓬地从脚下向山谷的另一端延伸。草甸之间开辟出一条简易砂石路,路标的箭头指向了“瓯江源”。晨风从空旷的野地吹拂过来,吹过小树林的枝梢,拂过草木的叶尖,挟来无数泥土和植物的浓郁气息,在空气中弥漫。龙泉山群峰峥嵘,峡谷峻峭。生活着白鹭、大山雀、喜鹊、相思鸟、金翅雀、火斑鸠、黄眉柳莺、白鹡鸰、啄木鸟、大杜鹃、蓝翡翠、秃头乌鸦、红嘴蓝鹊、白腰文鸟等上百种鸟类,“啾啾啾啾”“叽叽叽叽”“嘀嘀嘀嘀”“啹啹啹啹”,各种鸟鸣,真切清脆地响在耳畔。骤然间,一只老鹞掠过头顶,扇动着翅膀乌云一般地在天空中盘旋着,它的影子掠过湖泊、树林、草甸及山峰,林间迅速安静下来,听不见一丝声响。   

    穿过草甸,进入了原始森林,林中充满了神秘和潮湿,植物成熟的和腐朽的味道在森林中弥漫。一簇簇、一匝匝、一团团山花竞相在身前身后热烈开放,花瓣仍还残留着滴滴露珠,它们妆点着幽深的峡谷。“嗡嗡嘤嘤”“嘤嘤嗡嗡”,成群的野蜂身子翻飞在花蕾和叶子之间。我已经隐约听见了水流“哗哗哗哗”声响,但是被众多植被虚掩着,看不见水源。更多不知名的野花挤在林木深处,在悬崖上、石缝间、山道边、枯枝下,它们疯狂地生长着,仿佛要挤破整片树林,挤破我的视野。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茶子、毛栗、红柿、山桃等野果挂出来了,在树荫底下阴沉着脸,像是陷入沉思。野果在风中晃动,不停地碰撞着我的身体和额头。众多的青色山桃掩藏在树叶之间,清晨的阳光直射森林,正对阳光的那些,皮肤正在发红,饱满,光洁,漾出了成熟的色彩。顺手摘下一个山桃,放在嘴里嚼了几口,味道苦涩,这样的味道时常会在记忆中回味,让我想起瓯江的源头。   

    跨过一座石桥,豁然看见了一股水流,从残岩乱石中歪歪扭扭地挤出来,一头扎在磊磊乱石之中,跳出雪白的珠屑。桥下,几尾精灵一样的娃娃鱼在水潭中游弋,尾巴轻摇,漾出一圈圈的涟漪。黄色、红色、绿色、绛色的各种叶子在溪水中飘荡着,不停地打着回旋。几束阳光从枝叶的隙缝中漏下来,落在潭边潮湿的石壁上,呈现出一波波的虹彩,在溪水中闪耀,散发出珍珠一样的波光。瓯江源头之水在弥漫着鸟语花香的森林里忽东忽西地流淌着,形成高高低低的落差。时而钻进了幽深的洞口,不见了水流,只听到“潺潺”的水流声。时而轻缓流走,一转弯,静静地卧在沟底,蓄成了一汪碧绿。草本植物细长的叶子伸展到溪流上,它们的的姿势似乎在对溪流进行着触摸和亲吻,挑逗着恬淡幽静之妙。   

    在密林深处,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瓯江源头”四个飘逸的大字。潮气尚未散尽,石头表面挂满了水珠,洇出了石头掌纹一样密布的纹理,如同一张瓯江水文图。循着石碑往上游再走数百米,已经看不到成股的水流,但我听见了极其细腻的水滴,一滴,一滴,从岩石的缝隙跌落到水潭中,像是哭泣的声音,在寂静的森林中显得格外清脆,仿佛母亲眷恋着远去的孩子而心酸不已。水的阴柔、含蓄、幽雅、宁静、祥和、母性,在这里一一呈现。瓯江以滴水成潭、以涓涓细流的姿态,从黄茅尖上往下缓慢流走。这些水滴,这些细流,在黄茅尖上蓄势待发,从龙泉山上开始流泻挥洒,汇聚成浩浩荡荡的瓯江,以吞吐千里的气势奔流入海。这里来过许多人,他们把浮躁的心搁下了,心胸澄明了,瓯江源头的水流声覆盖了他们的心跳、他们的惊叹,尽管只是瞬间。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进入到安静状态,静极了。静得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似乎听见了树木拔节发出“噌噌噌噌”的声响,似乎听见水滴入心田的“叮咚叮咚”声。   

    我孤独地站在瓯江源头,一脸潮湿,一脸平静。溪流溅湿了我的脚步,留下一地水迹。源头之水是低姿态的,在高山的俯视之下,它的身影隐没在树下,石缝间,甚至是野花野草之中,低着头一路默默走远。若没有当初的姿态,它们何以汇聚成河?何以聚成八百里浩荡?这让我体察到了含蓄与铺张的距离,渺小和宏大的关系。  

    我掬起一捧溪水,映着绿色生命的溪水,进入到了体内,在喉咙中回旋出清凉甘冽的滋味。一阵清凉的风吹拂过来,我回过头,用充满水泽的双眼深情地再看了一眼,那一汪碧绿的瓯江源头。   

    官浦垟村   

    一道隐藏的风水秘语   

    垟,一个生僻的字眼。《现代汉语全功能词典》中注释——“垟”读音为“羊”,田地的意思,多用于地名。事实上,在浙西南一带“垟”应该是高山中一块平整的田地。作为地名,“垟”字在龙泉并不少见。比如我眼前的官浦垟村,田地里的稻谷早已收割干净,满眼稻梗齐崭崭地铺展着,空荡荡的地块裸露出深沉的棕褐色泽,仿佛是搁在山谷中一个巨大的“垟”字。   

    在村口,我遇见了村党支部书记张小平。他告诉我,古时,官浦垟地处龙泉通往庆元的驿道上,村头曾建一座亭子,供过往官员歇息。因驿站俗称“官铺”,时间一久演变成官浦垟。如今,官铺早已荡然无存,因官浦而得名的地名却一直沿用至今。   

    这是一个屋栋稠密而低调谦和的村落,土坯房,小青瓦,矮院墙,石子路,木板桥,与村落低眉顺目的形象形成强烈反差是左侧山岗上的气宇昂扬的古树群。正是深秋时节,一团团金黄、绯红、大红、丹红的枫叶交织、渗透在无穷尽的墨绿之中,天际如同无穷大的调色板,色彩斑斓,流光溢彩,画面鲜艳得有些夺目。一块锈迹斑斑的标示牌记录着这片古树林面积达三十亩,以香枫树为主,还有苦槠、甜槠、柳杉等五十多个树种,古木百余棵,树龄最高的已有四百多岁。弯弯曲曲的石阶像是一道历史信息,从蔽日的浓荫下钻出,又钻进了古木丛。枝叶阻隔了阳光,屏蔽了喧哗,掩盖了我的呼吸和心跳,时间在安静中沉淀和稀释了。不知名的野花悄悄地挤满了林子,花蕊绽放出来的馥郁香气遁入风中,随风在林子里虚虚实实、浓浓淡淡地漂浮着。枝生、蔓生、蕨类、苔藓等各种类型的植物将坟茔裹得严严实实,一块块墓碑被风雨腐蚀得斑斑驳驳,康熙,乾隆,道光,光绪,各种年份的字迹漫漶得难以辨识。走在古道上,阴森而幽冷,只有几声“窸窸窣窣”的虫语相伴,走着走着,仿佛就掉进了那些年份之中。   

    当地流传着有一种说法——官浦垟村生活着一群世代以种植香菇为生的菇民群体,他们在生产过程中发现香枫树是种菇上好的材料,于是,菇民们一边利用香枫树资源一边保护枫树,这些香枫树得以完好的留存。这一说法貌似很有道理,仔细一想,庆元、龙泉、景宁三地农民以种菇为生的村落比比皆是,但少有村落保留着如此规模的香枫树林。那么,到底是什么缘由使得一代代先民接力赛跑一般精心地呵护着这些古树呢?   

    我登上村落正前方的屏山,从高处俯瞰官浦垟,眼前的村落整体遵循枕山、环水、面屏的要求,左辅右弼,群山以环抱的姿态将村落揽在怀里。官浦垟溪从村中蜿蜒而下,与大赛溪在水口处汇合,拧成一股水势稍大的溪流。水口是村落水流的出口,古人视水为财源,故而水口成为村落中重要的风水宝地,必定花心思大力营造水口。由于官浦垟水口比较宽阔,先人在此建起了一座平水大王庙,庙的左前方横跨着一座建于清乾隆年间石拱桥。庙、桥、古道、堰坝等古建筑以及两岸的古树关锁住了水口。长满枫林的山岗就是村落的水口山,红彤彤地铺陈在碧绿的山峦中,显得非常出挑,仿佛官浦垟的红色胎记。这应该是一处相当理想的传统村落布局,可我隐隐觉得有些问题。此时正是下午14时,如果我站的屏山是正南方,太阳应该挂在我左侧上空,可是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我右侧上空,掏出指南针一看,针头直直地指向正南,原来官浦垟村的座向是坐南朝北。村落最佳的座向应该是坐北朝南,官浦垟村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呢?   

    在地理上、风水上完美无缺的地方很少,并非所有的村落都能够挑选到好的坐向。官浦垟村的先民并没有教条地恪守风水法则,而是灵活地依照地形地势地貌选址建村,在有限空间里寻找到最契合自己生存的位置。综合考虑到地形、水流、日照等方面因素,他们调整村落座向,大刀阔斧地改造村落,力所能及地解决地理缺陷,并将缺陷带来的危害降到最低。   

    在坐北朝南的村落中,风水学中的青龙位处于东方,在其他朝向的村落中,青龙位处于村落朝向的左侧,青龙五行属木,在这一区域种植生长旺盛的树木,代表着生生不息和欣欣向荣。龙泉先人喜欢在青龙位上种植香樟树,代表着香火旺盛,寓意着家族兴旺发达。官浦垟村的海拔超过了六百米,不适合香樟树生长,更加适合种生长力旺盛的香枫树。香樟树和香枫树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树木结籽,树名中都含有一个“香”字,寓意着香火旺盛、子孙万代,“枫”与“丰”谐音,寓意着五谷丰登、人寿年丰,因而备受先民的喜爱和追捧。如果仅仅是一个寓意,只需要种植少量的香枫树即可,为何要兴师动众地广植五十多个树种呢?其中必有玄机。   

    当地村民刘金梅坐在自家院子里捡菜,我与她聊起村落的历史,她操着拗口的本地方言回答我,说村里人姓杨的比较多,听祖辈讲,杨姓先人迁到这里已经有六百多年历史了。我询问她周边山名,她站起身来,指着门前一座椭圆形的山峦说这是屏山。她又说西面长满枫树的山叫门帘山。一座低缓的山岗处于水口,按照惯例,会叫水口山或者以象形动物神兽命名狮山、象山、龟山、蛇山等,为什么会取门帘山这样文雅到令人费思到地名?刘金梅笑着直摇头。   

    张小平面对我的疑问时也一脸纳闷。他告诉我,村落周边都是山,东有旁园山、西有佛门尖、南有倒岩山、北有屏山,没有人去考究过山名的来历。种满香枫树的小山岗从佛门尖伸展而来,因为葬着许多先人的墓地,所以叫墓林山,后来演绎成武林山。一座山居然有多个名字,哪一个更加贴切呢?我臆想,可能是哪个满腹诗书的读书人觉得墓林不够诗意,武林名不符实,便轻巧地改成形象的门帘。因为在村落西北方向坐落着一个巨大的峡谷,也为封闭的村落留下了一道豁口,如果说水口是村落的大门,那么门帘山上那一排排高高低低的大树倒真像是倒垂的门帘。这样看来,西北方的大峡谷漏风,这些树最重要的功能就是为了阻挡冬天刮来的西北寒风!   

    官浦垟村先民早就发现了地理上的这一缺陷,村落四面环山,形状像一个布袋,西北方位的山峰突然矮了一大截,形成了一个布袋口。冬天时,凛冽的西北风从缺口灌进来,寒流在村落上空回旋,村民生活在一个冷冰冰的布袋底。他们想尽办法去弥补,在水口位置大做文章,比如筑坝、架桥、建庙,最重要的措施就是在水口两侧的山峦上广种高树,用于封堵缺口。从时间上看,树龄长的有四百多年,短的也有一百多年。这些大树最高的达三十多米,仿佛一面巨大的高墙夯筑而起,或者说拔高了低矮的山岗。水口的缺口如同敞开的大门,而绵延的高树成为村民想象中的门帘,轻轻一拉,合上了缺口,也给了先民足够的安全感。可以想见,西北风唿哨着冲向门帘山,一浪接着一浪,粗大的树杆猛烈摇动,千万根细枝被狂风拔直,亿万张树叶在漫山乱舞……树阵拼尽全力护卫着村落,呵护着村民进入甜甜的梦乡。   

   龙泉先人深受道家文化影响和程朱理学的辐射,他们在选择水口林的树种、大门朝向、天井的大小、围墙高低、道路的走向、水流的形状等方面都非常慎重,精心设计,小心勾画,他们善于从天理中寻找与村落的公共空间、公共建筑以及个人的住宅对应点,热衷于从文化上与人完成近乎天成的完美地对接,以求得上天眷顾的精神归依。官浦垟先人在有缺陷的环境中求生存的同时,还需要强大的精神支柱,以风水来兴利除弊、趋吉避凶,求得上天的赐福。在他们看来,这些树木是神树,是他们的精神图腾,关乎家业兴旺,关乎宗族发展,更关乎村落气运盛衰,所以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具有灵性的,绝对不允许私自砍伐和破坏。以寓意吉祥的树,祈佑改变村落的命运,这种殷切期盼随着树苗的渐渐拔高而渐长。我并没有深究期间,也不知道好运有没有眷顾村落。但是,官浦垟先人巧借风水信仰,建立起了良好的宗法社会、维持了井然的生产生活秩序,经过几百年的生长,一百多株古树精心编织出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环境景观,由此缔造出江南独一无二的水口林景观。   

    官浦垟的风水设计立意深远,内涵深奥,看似古人迷信的表现下,其实潜藏着官浦垟先人对山水形胜的热爱。事实上,山林和水是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天地人交织形成的互动气场,促进了个人的修行,形成健康的心理。林泉之处,可以净化空气,山水可以明目,良好的环境则能使人生理健康。村与山水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体现出“天人合一”的致高境界。官浦垟村植被特别丰茂,负氧离子特别高,空气特别纯净,水质特别清澈,以至于整个山谷都浮着一层温润的湿度,所以长寿老人特别多。

    除了近乎于固执地偏爱种树之外,官浦垟村先民也热衷于改造溪流,曲折潆洄的水流保证在溪流湍急时得到减速,有效保护堤坝不被洪水冲毁。多座堰坝筑在溪流中,使水流变成阶段状,一方面为了枯水期蓄水,另一方面为了丰水期减缓流速。沿着溪流种植有很多树木,这些树木的树根深深地扎进堤坝,筑起一道壁垒森严的隐形大坝,既起着防洪的作用,又可防止水土流失。   

    官浦垟村水口是一场延续数百年的以人为主、以神为辅、一次改造自然和依附自然的智慧探索,形成了一道自然与人造的合体景观。即使是今天,这个以风水名义打造的古村,依旧具有现实意义和科学含义。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官浦垟,仍然是一个风雅的世界,风水、村落、人和物之间相得益彰。凝聚着前人缜密心思、深远情怀的官浦垟村,或许就是古人是写给今人一道含糊其辞的历史秘语。   

    作者简介:鲁晓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丽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特约撰稿人。在各级刊物上发表了2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出版了《江南之盛》《江南秘境》《潦草集》等散文集。



编辑:季丹 来源: 2019-06-29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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