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化武 摄
□东君
一
你为什么每天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在寻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件没有重量、也没有体积、看不到、也抓不着的东西。
这件东西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
那是什么?
是几句紧要话。
这几句话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是师傅当初传给我的,可我把它忘在脑后了。
你指的是那些剑法口诀?
是的,那些口诀……
如果你忘了那些口诀,就听从右手的教导吧。
这是我少年时代写在练习簿上的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彼时一直浸淫于武侠小说,也曾幻想自己成为一名剑客——世上的不平事,会使我手中冷静的剑突然变得暴怒,我的剑无论架在谁的脖子上,周围的空气就会变得稀薄,他们的呼吸就会变得急促,仿佛大水就将漫过他们的脖子……被翻涌的血气提升到脑部的幻象让我如此迷恋。一次次,我提着一柄木剑率众玩童四处游荡,寻找着自己的假想敌,即便未曾碰上,内心也渗透着一种没有对手的孤独感(后来乍然读到堂吉诃德持矛挑战风车的故事,不禁为自己当年的天真举止哑然失笑)。
八十年代初期,我们整个家族还保留着一种尚武传统,我也或多或少地受了几分濡染。我曾从父亲的玻璃柜中翻找出一本残破的剑谱,煞有介事地学习剑法套路,里面的四字口诀读来像古诗一样朗朗上口。因此,背诵口诀成为我每日的晨课,但我学得并非那么“得气”。有一天清晨,我醒来时手指触摸到了稀疏的唇髭。我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沉迷于那种孩子气的举动了。那一年,父亲教会我的,不是剑术,而是如何用飞鹰牌剃刀刮胡子的技巧。此后,我竟抛掉了手中的剑鬼使神差般地迷上了诗歌,也写下了一些充满刀光剑影的诗句。再后来,我就变成了一个举止迟缓(说得更准确点是“反应迟钝”)的书呆子。眼镜架在鼻梁上,成为脸的一部分;剑挂在墙上,成为墙的一部分。一柄剑,就像卜居山林的隐者,长久地把锋芒封存于木鞘,我很长时间未曾触摸过它。那些我曾经翻阅过的剑谱、拳谱之类的也混同一沓旧课本被虫啮鼠噬不知所终。心中无剑,诚不知江湖在哪里。再后来进入单位,才恍然明白,单位就是江湖,龙争虎斗,刀光剑影,也算见识过几回。有那么一次,我发现有人在背后用小计谋中伤我,觉着自己蒙受了莫大的羞辱。但我又能怎样?也无非是在黑暗中虚构一柄剑、一道月光、一片落叶,以及停在古树边的一匹马;甚至还可以虚构一个黑衣人,他是那么猥琐,又是那么强悍……我把一柄剑抛过去,誓要与之决斗一番……在想象中,我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但我不屑于用几滴血来稀释自己的仇恨……
不知有多少回,我依然跟少年时代那样,想象自己生活在一个豪侠的年代,一个冷兵器的年代:由于偶然的机缘,我跟一名异人学会了几招剑术,我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了,以后我碰到的好像都是一些不得不用刀啊剑啊解决的事。但我也做过这样的恶梦:黑暗中有人打量着我,他的目光几乎会将我的皮肤灼伤。从走廊尽头,那人向我缓缓走来,提着一柄冰冷的剑……风吹过,听觉里的黑暗一点点凝聚……清晨醒来,发觉自己的头颅还在枕上安放着。
这世间绝少侠客,但不乏做侠客梦的人。在血气方刚的年龄,我曾渴望能得到一柄好剑。仿佛我拥有一柄好剑之后,身上就会生出几分侠气。但我有时也不免疑惑:为什么人们谈到侠客的时候,脑子里想起的便是剑,而不是刀?
事实上,自从汉代环柄铁刀出现之后,剑就自行退出制式武器序列了,其主要功能就是用于防身、表演、赏玩、捉妖、镇宅。在某些时候,它跟服饰、玉佩一样,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刀与剑的分野由此出现:如果说刀适用于战阵格杀,代表的是一种群体的力量,那么,剑代表的是一种个体的力量。一把刀很容易湮没于众刀,但一柄剑往往因其自由、独特而获得流传于世的美名。因此,我们总能看到古代的文人们喜欢借梅花的一段雪韵与剑的一泓秋水自标高格——如果是在冬天,一张被剑映照过的脸或会显得更高冷吧。我也说不清古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把剑悬在腰间,或斜插在背后,那是否意味着剑是他们体外延伸的腰骨或脊骨?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他们佩剑仅仅是为了增添一点装饰性魅力。再往深里说,一个人的气质若是真的与一柄剑相合,那么,佩剑则不啻于灵魂附体——剑的灵魂附于人身的那一刻,人的灵魂也将附于剑身。
二
1991年,一名铸剑者从一块普通的花纹钢中看到了潜伏其中的锋刃之光,遂以铁锤与烈火将它浇铸成了一柄利剑。三年后,这柄剑从一名龙泉人那里流传到父亲手中。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将它作为一份生日礼物赠我。当我将它从木鞘中拔出时,我期待的是这柄20世纪末叶铸造的剑,能闪现出创世第一天的光芒——那时我便可以将屋子里的光暗齐生生地分开——但这毋宁说是一个人沉溺自我所引发的短暂幻觉。事实上,这柄剑还没开刃,看起来比镰刀还钝。我用牙膏拭去了剑背的几块锈迹,接着用机油涂抹了一遍,然后插回鞘中,就像是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到黑暗中去。民间有这样一种说法:剑带三分煞气,命弱之人慎勿藏剑。它若伤人,不是锋刃,而是剑气。但这柄剑在我手中,好比一头驯顺的牲口,正等着主人给它赐名。我想了想,就照着一本篆书字典,在木鞘上刻了两个小篆:扶弱。对于我尚嫌单薄的身体,一柄剑无疑是一种补偿。我摩挲着剑柄,感受到一柄剑正以它的锋利荡开我身上的那一脉弱气。
我没有研究过刀剑的工艺,也不识器,偶尔也读过一些与刀剑有关的介绍文字,但仅得若干浅见。按照蒲松龄小说中一名异人的说法:甲铁所铸的剑为汗臭所蒸,只能算是剑中的下品。那么,什么样的剑方称得上好剑?中国古人有一妙喻:说是向剑刃上吹毛,其毛自断,就称得上是一口好剑。我同样欣赏日本人一个带有唯美主义色彩的说法:一柄好的日本剑撒手落下会把漂浮水面的睡莲整整齐齐地切成两瓣。日本的本阿弥家族“素以刀剑鉴赏、研磨作为家业”,这个家族曾出现过一位名叫光甫的刀剑鉴赏家,据说他的眼光比刀剑本身更锐利。当一名武土从古鞘中拔出一柄“铭文模糊、锈色斑驳的刀”时,光甫放在手中掂了掂,立即声称要以重金购买。区区一柄古刀能值几钱?但光甫却像相马士透过毛皮直见骏骨一样,以其锐利的目光铲掉古刀身上覆盖的锈迹,看到了隐而不露的锋刃——这就近于那种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境界了。中国古代也有专门的“相剑者”,他们认为白色剑坚,黄色剑韧,黄白兼之方算好剑。可是“黄白兼之”这四个字里面包含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学问?!早年见过一位酷爱收藏兵器的收藏家,也识剑。他曾不无夸示地说自己单凭嗅觉就能判别剑之优劣:好剑即使插在鞘中,也能闻到锋利的剑气,劣剑则有一股废铜烂铁的气息。他给我出示一柄开过刃的好剑。这柄剑显然是用高目数的磨刀石精磨过,刃面跟镜面一样锃亮。然而,我真正见识好剑,是在二十年后。
己亥夏日,我来到龙泉城。诗人流泉说,你来我的家乡,瓷器不能不看,剑不能不看。那天早晨,他带我拜访了唐人剑铺的一名铸剑师。彼此素昧平生,相逢说剑,不关剑术。这个年代,剑客早已消失,但铸剑师身上似乎尚存昔时的剑气。这剑气化为三言两语,也极豪爽。言罢,铸剑师忽地起立,打开匣子,拔出一柄剑。是汉剑。在我面前,剑身直立,剑尖直指天花板,一缕晨光斜斜地照射过来,我便觉着自己仿佛正置身悬崖边缘,孤临深渊——那凹面的可怕的黑暗——起初是一种战栗的感觉俯冲而下,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血脉的鼓荡,那一瞬间,即使从一根纤细的筋脉上也能感受到剑气的流布。这么说也许略带一点夸张,但那种我称之为“剑气”的东西,的确会让人莫名其妙地想到“积雪浮云端”或“城中增暮寒”那样的冷隽诗句。
在龙泉的几家老字号剑铺,我还曾见识过几柄生锈的古剑。很难想象,几百年前,那些土钢经过成千上万层的折叠锻打,熔铸了铁的韧性和钢的硬度之后,可以斫断数枚叠加的铜钱。这些轶事,曾一再被龙泉的铸剑师们提起。他们总是这样向我介绍:这柄剑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那柄剑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历史”这个词,能让一柄剑一下子就变得沉重起来。说,龙泉城中有山名秦溪,山南有湖名剑池,湖畔有七口呈北斗布列的古井,名七星井,此处,便是铸剑名匠欧冶子当年铸剑的地方。又说,自乾隆年十三年,一个名叫郑义生的铁匠以熔化生铁灌注熟铁的“灌钢法”煅炼出第一柄宝剑之后,剑铺就有了自己的字号,“千字号”“万字号”、“沈广隆”剑铺相继出现,于是又有了分布于龙泉几条老街的钢铁阵列。又说,剑出龙泉,是地气使然。从同一个炉子出来的剑,有的高居庙堂,有的流落江湖,莫非又是命运使然?不管怎样,那些经历世变、见过世面的剑,终归要回到鞘中,光芒内敛,直至内部的青光也一点点销尽,就像流水在时间中远去。而且我发现,那些剑大都已将身外之物剥离:木质剑柄、丝穗、剑鞘、剑身上的铭文与花纹消失了,唯余剑身,回到赤条条的原初状态。但我透过斑驳锈迹,依稀可以看到它固有的正直品质,看到冈仓天心所说的“剑的清澈的灵魂”。
三
孟德斯鸠论及古罗马人的好战性格时说:自从单个对单个的战斗之风流行后,剑术就被看成是爱吵架的人才学的玩意儿了。战国时期也是一个好战的年代,比划剑术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都曾风行一时。著名的刺客荆轲就是那个时期的人物。荆轲游历榆次,与另一名剑客盖聂探讨剑术,二人见解相左,盖聂勃然色变。为了维护剑术名家的声誉,他必须跟荆轲一决高下。那时盖聂没有立马拔剑而起,因为他的目光很快就变成了一柄锋利的剑。荆轲没有与之对视,也没吭声。为了避免一场不必要的单挑,他只能低头离开。盖聂派人去找他时,他已坐车离开了榆次,盖聂认为是自己的怒视吓跑了他。整个县城的人后来都知道:荆轲是个胆小鬼。事实上,荆轲这样的人正是田光所称许的那种怒而色不变的神勇之人,他不会在剑术上与盖聂争出个高低来,正如他不会在赌术上与鲁句践一决胜负。总之,他不会因为睚眦之怨而争于气力。这是荆轲之仁(忍)。
一个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的酒徒,看上去仿佛是胸无大志的。他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就像一柄利剑隐藏在一个毫不起眼的木鞘中。荆轲好战,但他很少会在剑术上与人一争高低;好赌,但他喜欢以小搏大。他知道秦王要什么,知道秦国接待外宾的仪轨,知道怎样通过秦宫的政审与安检,知道自己在秦王面前应该怎样冷静地操作行刺步骤:奉上地图,徐徐打开,直至图穷而匕首见……这是荆轲之智。一切似乎都可以按照牌理出牌,但史书告诉我们,荆轲出手那一刻,变数就出现了:秦王的袖子被他的左手抓住之后,居然可以挣脱;他奋力追击之时,秦王居然跑得比想象中还快……这个结局,荆轲或许也曾想过,但他在赴秦之前,还是毅然决然地将每一个规定动作演练过无数遍……这是荆轲之为荆轲的信义。
我们总是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每个暴君手中都有一柄利剑,而在另一个地方,总会有一柄义人的剑等待着他。燕国的太子丹就相信这一点。他试图以一名刺客的冒险行动来终结一个王朝,只能加速燕国的灭亡;反过来说,他即便没有派荆轲去刺秦,燕国最终也要归于灭亡。而荆轲呢?早在易水饯别时就已意识到,燕国是没有一辆马车可以接他回去的。无论行刺成败,他都难免一死(而且会死得很不体面)。鲁句践以及后来的陶渊明认为荆轲刺秦王“奇功不成”的原因是剑术不精。事实上,剑术精湛与否还不是关键问题。要知道,秦王手中有一柄锐不可挡的强权之剑。他正是以这柄剑召告天下:臣服于他的人必须在他面前低头说“是”,胆敢梗着脖子说“不”的人都有丢脑袋的可能性。而荆轲偏偏就是那个敢于用手中的匕首说“不”的人。这是荆轲之勇。
一百多年后,太史公以手中之笔称颂了一柄古老匕首的业绩、一名剑客的辉煌的失败。但有两个细节,太史公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一是与荆轲同行的秦舞阳究竟是怎么个死法;二是荆轲那柄投掷出去击中铜柱的匕首后来究竟落入谁的手中。从荆轲的下场我们可以推测,秦舞阳也未能幸免于难。至于那柄匕首,始终是一个颇费猜测的谜。
我们都知道,那把匕首是有来头的。它来自赵国,由铸剑名家徐夫人所铸。因此,匕首的名字就叫徐夫人匕首。徐夫人这个名字现在听来很女性化,但此人的确是一个男人,而且完全有可能是一个肌肉型男人。徐夫人匕首在当时的身份是百金,其身材并没有像剑那样修长,长相与剑相似,首形类如膳食器“匕”,它也可以用来取食,只不过,它是以血为食。与之相反,秦王佩的是一柄长剑(有学者说战国时期的长剑约有四五尺长,这是不可想象的,秦兵俑一号坑中出土的长剑最长也不过三尺),荆轲近身那一刻,秦王怆惶跳开,未及拔剑。当荆轲手持匕首环柱追杀秦王时,群臣在慌乱间高声嚷着:“王负剑!王负剑!”我读到这里,便有些犯疑,于是就这一动作,请教铸剑师译夫,他告诉我:负剑,就是把剑推到背后,如此拔剑,实在不得法。我见过秦兵马俑一号车御官的背视图,秦时官员佩剑都是斜挎腰后的。因此,正确的打开方式应该是:把斜挎腰间的剑转至身前,然后出鞘。那一刻,秦王若是负剑,等于是自速其死。我还见过河北毗卢寺壁画中的负剑小鬼图,宝剑斜插背后只是一种佩剑方式,这小鬼若是临阵出鞘显然相当困难的。因此,以我推断,太史公所描述的负剑动作极有可能是想当然。反正秉笔而书的人是太史公本人,是否“负剑”,由他说了算。在《史记》中,秦王后来也确乎是“负剑,遂拔”的,而且把荆轲砍得很惨。荆轲呢?也不示弱。他在最后一刻“引匕首以掷秦王,不中,中铜柱。”从这一个“掷”字,我们不仅可以看到荆轲的神勇之处,也可以看到太史公假荆轲之手向强权所作的反抗。太史公似乎觉着这一“掷”还不够有力,于是就让荆轲索性倚靠在柱子上,把自己的笑声也一并投掷出去——这笑声同那柄匕首一样,定然是尖锐的,满含着悲愤与蔑视的。尽管行剌不成,但荆轲作为一名剑客面对强权世界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已足够让一个不可一世的君王恐惧、羞愤,乃至沉默良久。荆轲死后,秦王也许会让那柄匕首伴随荆轲埋进土里;也许会把它挂在自己平素所能见到的地方,冷冷地瞥上一眼,暗暗地在心底里添一把怒火。我们甚至还可以猜想:这把被后人称为“徐夫人匕首”的短剑,很有可能会伴随那个蓬头散发血污游魂的荆轲出现在秦王的梦里……
四
有一柄剑,不为杀掉一个仇人或拯救一个好人而生,也不为征服世界或匡扶正义而生。它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看到自身的一缕光芒。铸剑者的双手消失了,它在那里;藏剑的木鞘朽烂了,它在那里;一个国家消失了,它在那里。它在地球上某个隐秘的角落,它不需要被一双坚定有力的手握住,不需要被一双敏锐的眼睛发现。
一柄剑,无须与手相联就能行其独立的意志。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但它就在那里。这就足够了。
一个暴君深夜醒来,想到在另一个黑暗的地方有一柄剑正等待着他,那双沾过鲜血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
剑,仍然在那里。一动不动。
作家简介:东君,作家。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诗与随笔,偶涉现代戏剧。若干作品曾在《人民文学》《花城》《作家》《收获》《十月》《江南》等文学刊物发表。曾获第九届《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第二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二届矛盾文学新人奖等。著有小说集《恍兮惚兮》《东瓯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听洪素手弹琴》等,长篇小说《树巢》《浮世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