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燕姿
故乡不在旧地，在回忆。
我出生在庆元县东部一个名叫留香的小山村。而今她已不复存在。
2006年台风“桑美”过后，故乡一片狼藉，冲的冲，淹的淹，毁的毁，满目疮痍。很快，政府有了政策，大部分人被安置在了庆元城郊的同济新村。苦于我在上大学，妹妹上高中的经济景况，父母亲当时没敢报名。我们家继续在村里生活了三年，直到后来迫于生计，母亲背上简易行囊到城里谋生，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随着我堂奶奶一家的最后搬迁，留香村名副其实成了空无一人的荒村，时间定格在2017。再往后，政府为便于管理，行政村规模调整，邻近的三个小村庄合并统称为“留芳桥村”。至此，“留香”成为过去式。我的故乡已然只在回忆，在心里，不在旧地。
梦回故乡，尤在疲惫时。梦里每每出现我们家在留香盖起了新房快乐生活的场景。事实却相反，如今连那断壁残垣的老屋都已拆得连渣都不剩，全村夷为平地，只留村口几棵百年柳杉苦苦坚守。
留香，生命开始的地方，最早出发的站点。许是内心深处早已认定的精神家园，出走万里，归来仍是留香人。若有委屈，泪水寄向留香流。念想留香的乡邻，细数留香的点滴，如此才能慰藉逝去的美好。试图找寻这个精神的出口，脑海努力复盘曾经的存在。
留香实在小得可怜，火柴盒般大小，常住人口一两百。离县城八十余公里，处在浙南闽北的边界线上，了无外人踏入，你可以说她“世外桃源”，也可以叫她“穷乡僻壤”。一条狭长的小溪穿过，村民沿溪而居，四处是陡峭的山壁和望不到边的林木。这样的山村，除了做香菇段，少有别的活路。我一度以为这是世界的尽头，抑或这就是整个世界。直到父亲带我爬向高高的山顶，我眺望到了另一个村庄，才知道这只是我的世界，留香之外还有他乡。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踮起脚来延伸视野，我要努力走出留香。
忆留香，最忆是我伯母一家。
儿时，我的活动范围几乎只限于自家和伯母家。母亲和伯母是情投意合的好友，一起砍柴，一起种地，一起去赶集，事事绑定在一起。母亲爱去伯母家吃“菜糖茶”（几碟咸菜几杯茶，闲聊张家长来李家短），我们做孩子的自然总爱跟随其后。伯母家堂屋不大，四周围用报纸糊着，陈列简单，干净整洁，很是温馨。伯母好客，善解人意，倍感温暖。伤心时最能安慰我的，亦是伯母。
伯母家还有我亲爱的秋姐姐、红姐姐。重复着母辈的绑定，我们也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企盼美好明天。姐姐爱读书爱写字，爱与别人交流，我这个小跟班岂能不爱！村里的小伙伴多数都要上山做农活，唯有我和姐姐在家“偷着懒”，徜徉于字里行间，领略着别处的天地。
而今，伯母一家定居杭州，我们则在庆元。生活的交集少了，多数是电话联系着两头，再也回不去曾经的朝夕相伴了，浓浓的情意却在心头氤氲。犹记得前几年到杭州探望伯父伯母，年过六旬的伯父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到他的菜园里走了一走。那手心的温度至今使我难以忘怀，记忆的晕光照在眼眶，也打在心上，有种隐隐落泪的动容……
忆留香，还忆她的美食。
味蕾深处是故乡，这是从心里长出来的情结，并在岁月里历久弥新。舌尖上跳动的是自给自足的喜悦。自己养鸡养猪，种菜种果子，当然也自己翻新着花样做吃的。我最爱吃的是母亲做的瘦肉片滚番薯粉羹。新鲜土猪肉切成小块，拌上姜丁蒜末，和着自碾的番薯粉再加入自酿的黄酒，撒点小葱，肉羹就这样在土灶上咕咕地冒着泡，香味逼人。我和妹妹趴在灶台前迫不及待吃起来，连碗底的些许残羹也不曾放过，舔得干干净净。当然，美味的何止是羹，还有石膏豆腐、灰碱年糕、米粉皮、单层糕、鼠麴粿，无一例外都是纯手工制作。这些大多也只是逢年过节才有，或是为了迎客送客特地而做。
印象最深的是邻里间互相帮忙，互相赠送吃食。我们家住的是“大房子”——五户以上聚居的土房，这是开放性的住所。每逢邻家做好吃的，总会互相送上一碗。若是做馃品，还会互相帮忙。说到帮忙，自然想到做香菇段时节，大家坐在一起扎香菇袋。完工后，主家总会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特意为帮忙人煮上一锅香喷喷的面食。我们小孩为了吃上一碗，也总愿随大人来帮忙。
忆留香，再忆是儿时的小伙伴。
铺开童年的画卷，看到的是半村的小伙伴聚在回车场（村里最大的空地），一声呼唤，便追起了“革命”。你追我我追你，你拉着我我牵着你，玩得不亦乐乎。风儿拂过稚嫩的脸颊，流露出的是最纯真的笑容。嬉戏中忘却时间，忘却大人的叮嘱，迟迟不愿归家。这样的场景还有很多，一同玩小石子、一同开“飞机”、一同跳牛皮筋……
在梦中，也常常惦念小伙伴。一起打闹追逐的星哥哥，一起拔猪草挖野菜的小芳，一起摘野果捡香榧的阿萍，有说好长大后带我“逛世界”的君君，还有学前班时手把手教我写数字的同桌涛……我亲爱的发小们，你们现在又在何方，过得可曾好？联系渐少，唯有梦中相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程轨迹，生活碾出的印痕深深浅浅。离开留香后，或许再无交点，我只是在心底默默想念着你们，只愿各自安好，幸福美满。
梦中的留香啊，她像极了一位慈爱的母亲，永远守候着每一位留香人的归来。留香旧地，大柳杉树依旧翠绿苍劲，她宽阔的胸怀永远向着你我敞开。
留香，虽已远去，却留有余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