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子易
镇府下路原名五显庙弄,以昔有五显庙得名。1967年改为反帝路,1982年以位于镇府路下首改名镇府下路。原南起东街,北至华楼街,全长129米,宽2.4米,青石板路面。现南起江滨北路,北至镇府路,长不足百米,混凝土路面,巷内多为三四层混凝土楼房。
——部分引用《龙泉县地名志》
这一天,在此巷南路口,看见墙头上一块蓝底白字铁牌,上面是“镇府下路”,才明白过来,此巷不再叫五显庙弄,或者反帝路了。
起码有30年没有走进此巷了。
印象中的老房子已隐遁而去,几栋新盖的混凝土楼房,使巷弄更显逼仄、压抑。青石板路面也隐遁而去。不知哪一年,谁的手上,全城所有巷弄的青石板都被撬了上来,急功近利地铺上混凝土,顿时,全城变得苍白而无比粗糙。
那些青石板都去了哪里?有一个时期,人们爱在鞋跟上钉一块鞋钉,踏在青石板上,“咯,咯,咯……”一声一声,富有质感地敲打着。我想,那些青石板与这个时代的声音都隐遁到历史的尘埃里了,怎还有人知道它们的藏身之处?
巷内有一条小弄,通向官仓弄,经过金钟弄口,像盲肠一样。小巷在20世纪末华楼街改造时被拆去半边。
镇府路与镇府下路有一个丁字路口,月秀姑婆的车面店在那一排连栋接宇的旧店铺上。这一排旧店铺,除了月秀姑婆的车面店还在来料加工,其他都住人了,不再开店。
车面店也只是一台手摇车面机、一个和面陶缸、一个晾面大木架而已。其实,月秀姑婆的车面店也是住人,两层,一个开间,前店铺后厨房,中间一板相隔,睡觉在楼上。
月秀姑婆大母亲三岁,母亲叫她姑,我叫她姑婆。月秀姑婆不识字,近视,不戴眼镜,看一样东西,就凑到鼻子底下像嗅一样。平常胸前都系一根蓝色长围裙,车面时,围裙上沾满了白面粉。
她要晴天才会车面,一手摇动手柄,一手拿一根篾条将流苏一样的面条挂住,插到大木架上。大木架摆在门口,西照的阳光沿着镇府路蹭过来,满架子面条很快就白了、干了。
那时城里人大多养猪,养了过年。猪吃黄菜叶、米糠、泔水。月秀姑婆的泔水都给我家。我家老屋在卢埠弄,与镇府路只隔一条新华街,很近的,每星期我都去她家挑一次泔水。
月秀姑婆的厨房逼仄幽暗,采光来自屋顶一块明瓦。我去挑泔水时,她就到厨房里来,抱过一只泥陶罐头,里面是她多日积下来的剩菜剩饭。她把罐头凑到鼻子底下,用木勺子在里面掏两下,又掏两下,然后倒进我的泔水桶,嘴上念叨:
“一个人吃不下东西了,饭菜都吃馊了。”
母亲说月秀姑婆年轻时嫁过一个军官,做过几天阔太太。从年龄上推算,该是抗战后期,那时龙泉有很多驻军。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手艺老师,镇府下路那点房子是手艺老师的遗产。月秀姑婆终身没有生育,晚年一个退休工人在那老屋里与她共同生活了好几年,她也不再车面了,用退休工人的养老金过日子。
镇府下路最著名的是一座五显庙。《龙泉文史资料》里有一篇蔡文水写的《龙泉相传庙会灯会概况》,内中说:
庙会演戏,旧时龙泉城镇有个不成文之规定,无论哪一戏班,来到城内,都要到五显庙演一出戏,如不演戏,也要排个八仙,以利戏班清吉,嗣后再到城内各庙庙会演出。①
看来,这五显庙地位非同一般。蔡文水文中说,庙会期间,除了演戏,还摆道场,五显大帝神像前摆满各色食物、花卉、纸扎灯笼,信众往来不绝,甚是排场、热闹。
这天,在巷弄内邂逅周先生,他就住五显庙旧址斜对面,七十几岁,他告诉我:解放后,庙内佛像都被扔进大溪了,庙宇用作木材工场,锯木,卖木板。附近农民也将木板挑这里来卖,这弄堂成了木板市场。
“五显庙改作镇政府是后来了,大门朝北向的镇府路开,这个很多龙泉人都不知道。”周先生饶有兴致地说。
原来的五显庙大门朝东,庙前有一个跨街亭,亭内一条长槛凳,槛凳后墙上有一头彩绘麒麟,20世纪70年代,跨街亭还在。
在巷内还遇到一位老妪,她带我去找五显庙旧址,在一堵老砖墙跟前,她让我看墙上的大门位置。大门用砖头封堵了,留下门位印记。老妪告诉我:庙里诸神已由信众请到水南金沙路附近山上了,就是三中对面,那里新盖了一座五显庙。
五显神是我国南方乡村供奉的神道,兄弟五人,唐末就有香火。我市东乡菇民尤为崇奉。龙井、下田、麻竹坑、凤阳山四地至今还各有一座五显庙,皆建于清代,每座庙内部也都一样的规制:前厅,戏台,天井,春亭,后厅,天井两侧厢房,二层观戏楼、美人靠,门面牌楼前三村的五显庙尤为气派、豪华。
光绪《龙泉县志》卷十二,有一篇知县顾国诏撰《祷五显神驱虎文》,文后自述:
龙泉居万山中,丛莽深林,向多虎患。余于同治七年(1868)二月抵任,时闻虎啸,因虔祷于神,害顿息。
夜深,月高云淡,老虎昂然入市,顾知县撰文祷求五显帝神灵驱虎,虎患消除,这事显然玄虚,固不可信,但旧时官民笃信五显神,撰文祷告应信以为真。百姓有灾难病痛无以排除,前来烧香拜佛,祈福禳祸,是常有的做法。
周先生说,解放前,巷内五显庙香火不断,时有贫苦人家将病人抬至庙里,烧纸点香,祈求五显帝驱除病魔。
巷弄南路口,过去有一座四合院,民国富户陆道泉旧宅,青石大门,朝东,内有一个天井,坐北朝南结构,大约二十年前毁于大火。
陆道泉四女儿陆素娟回忆,大屋南侧,是陆富兴布店。布店面朝东街,上首为天妃宫,下首为柴埠社。前店后宅,之间有一个葫芦门相通。
周家振老屋在陆道泉旧宅对面,也是坐北朝南结构,现已拆重建。周家自清代乾隆间至民国二百多年,皆一方殷实人家,乐善好施,周家振曾有一文,盛赞周家好家风。
周家振说,这一带旧时有杂货铺、缸钵店和棉布店,其父“周荣记”杂货店开在天妃宫下首。
①蔡文水:《龙泉相传庙会灯会概况》,载于政协龙泉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龙泉文史资料》第七辑,1988年9月,第96页。
附记一:
周氏宗祠溯源
东街与江滨北路交接处,东街145号,周氏宗祠,为附近最为显赫的古建筑。门楼重檐,石门框,砖雕石刻,精细而豪华。门坊重檐之上,几枝枯草在蓝天下微微摇晃。
1276年,蒙古改号为大元,兵临临安城下,一场持续了半个世纪的战争,终以南宋灭亡而告终,满朝官员四下逃散。《周氏族谱》记下了其一世自胜公,从钱塘柴木巷(今杭州上城区清泰街道柴木巷)初迁缙云,又迁龙泉城西石板巷定居的过程,故称龙泉石板巷汝南周氏。
石板巷周氏经过一百多年的繁衍,跨越一个元朝,至明洪武三年(1368),五世儒盛公在西街修建周氏宗祠。该宗祠坐东朝西,北侧厢房临街,至今为西街63-67号商铺。
周家振撰文,清朝嘉庆年间,周氏第十七代周作栋兄弟三人,为父亲守陵三年,于1810年,嘉庆十五年,在东街修建周氏祠堂,供奉父亲牌位,即至今东街145号,存世二百零七年。
周作栋一度为官,家底殷实,为人乐善好施,恪守孝道。父亲去世后,辞官在家侍奉母亲,母至96岁终,如此高寿,晚辈孝道可嘉。1825年,周作栋出资建义仓、捐谷,赈济灾民。
1994年《龙泉县志》:
清道光五年(1825)邑绅周作栋出资独建义仓十四间,捐谷1500石。
《周氏族谱》卷四:
同年,道光帝旨颂作栋“乐善好施”横匾,以资表彰。
道光十七年(1838),周作栋又捐义学田105石5斗,资助办学。周作栋为周家振六世祖父,“乐善好施”匾额挂于周家中堂,勉励周家世代。周和山(1869-1934)是周家振祖父,周作栋曾孙,民国悬壶济世名医。周家振在《乐善好施是我们的好家风》中写道:
祖父在西街头同福堂坐堂看病,凡穷人求医,诊费药费全免,只要他在药方上写“此方记在我账上”,同福堂就不收钱了。某年,一乞丐病死在我家门口,祖父出资为他安葬,并请道士做三日道场,保佑邻里平安,被人称善。
母亲吴月芝(1804-1998),贤妻良母,常做善事。三年困难时期,自身难保,却暗中接济邻居,送米送药,受者感激不尽。
周家振说:东街周氏宗祠子嗣字辈排行,至今是“传,家,正,宜”。其父辈为“传”字头,他这辈为“家”字头。1994年《龙泉县志》第二十一编人物,记载了与之同辈的周家骍为国捐躯事迹。
周家骍(1911-1940),字季遥,号志铁。城镇人。民国二十六年(1937)毕业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十二期。见习期满,任陆军机械化部队第二○○师独立骑兵连连长。民国二十八年升任先遣队搜索营营长。民国二十九年2月,参加广西昆仑关对日反击战,战胜后,率部清理战场时,不幸遭埋伏的残余日寇枪击身亡。其遗骸葬于广西柳州喇堡圩铜鼓岭喇嘛庙左侧山麓。3月25日,龙泉县抗敌动员会联合县各机关团体为抗日阵亡将士周家骍举行追悼会。
东街周氏宗祠面积约600平方米,原里外三栋,两天井,两横厢,曾长期为民居杂院。约2013年后,周氏族人收回宗祠,修葺。拆除中间一栋,原前后两天井连成一个长方形大天井。两横厢。各廊柱、门窗均拆旧换新。新置三只紫铜香炉于天井上,四角新植柏树四株。
家住西街273号周家古宅的周文龙,也是石板巷周氏后裔,74岁,事民间阴阳,知得许多龙泉逸闻轶事。他说,他属于西街周氏祠堂子嗣,是一世祖自胜公第十七代。西街祠堂子嗣字头排行至今为“保裕尔康,肇修伦纪”,他为“尔”字头。
石板巷周氏自杭州迁至龙泉约七百年,西街、东街两祠堂子嗣相差约六代,出现东街祠堂一脉子嗣年龄大、辈分小现象。嘉庆年间,周作栋三兄弟在东街另修祠堂,供奉父亲牌位,似在俗理之中。
附记二:
陆道泉和陆富兴布店
1
“陆道泉骑白马。”从民国时期传开,至今,七八十岁老人还会偶尔说起,仿佛一片遗落在墙脚里的枯叶,风一吹,又忽悠忽悠飘动两下。
民国龙泉街头,人多步行,也有殷富大户人家乘轿,县城有轿舆行,出租“过街轿”①。陆富兴布店老板陆道泉出行不乘轿,他骑马。白马,礼服,礼帽,革履,高调阔绰,犹如当下开着一部限量版法拉利一样夸张。
这也该归他土豪一把,不说他在乡下的田地山林,就是城里陆富兴商号棉布店就有两处,一处在东街天妃宫东侧,另一处在中正街(新华街),经营常熟布、白细布、阴丹士林兰、安安兰、纳富妥、色标准、斜纹、花麻纺布、花洋布、花哔吱、府绸、色纱卡,以及毛哔吱、丝绸、羽绫、绸缎等各种布料。
民国龙泉布店,除陆富兴外,还有毛大生、刘保泰、张同丰、王同兴几家大商号,店主来自兰溪、丰城两地。大约嘉庆年间,兰溪、丰城人就在龙泉“一个包袱一把伞”“一挑土布”走街串巷,开拓了龙泉棉布市场。
陆道泉父亲陆良富,光绪初期从江西丰城来龙泉时只是一个小裁缝,补衣裳,摆布摊,开布店,直至创下陆富兴商号,积攒下雄厚资金,买田地、山林,在五显庙弄盖起一座四合院,并在东街一侧开设陆富兴棉布店。在扇厂弄,陆良富又买下一座大宅院,以及院后大片菜园,娶妻两房,生育了七八个女儿,儿子只有陆道泉一人。
陆道泉为二房所生,原名陆有庭,豪爽,阔绰,性烈,是一个富二代。大娘住扇厂弄宅院,笃信菩萨,长年吃斋念佛,也许念佛的大娘觉得这个陆家独苗该有一点佛意,就将其改名道泉。民国六年,陆良富50岁,因盲肠炎去世,当年医学比较落后,都认为是吃了蜈蚣爬过的有毒食物。是年,陆道泉8岁,成年后,他将陆富兴家业继续发扬光大,在中正街盖起一座大楼,称“道泉大楼”。
2
坊间有一个关于陆道泉的传说。
解放初期,县政府在旧县衙外面开批斗大会,大概在荷花塘里侧,那里有一个指明钟亭,会后枪毙豪绅陆道泉。
其间,来了一位行署大员,看到批斗会场面,问旁边台上批斗的是谁,旁边人告诉他是某某人。是什么个情况,旁边人又说是某某情况。到了办公室,这位大员要了陆道泉的案卷,看过掩卷道:此人不过是地方豪绅,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够不上枪毙,坐几年牢就行了。
后来,有人说,那位行署大员也是江西丰城人。
3
扇厂弄27号,是陆道泉旧宅,他的四女儿陆素娟及家人还住在其中一个横厢里。陆素娟77岁,皮肤白皙,言谈举止温婉,仍不乏大家闺秀气质。她说:
“我的父母生了七个女儿一个儿子,父亲活到49岁去世,母亲活到99岁,2006年去世。”
刚下过一场大雨,天井湿漉漉的,里面的花圃种了一些花草,一盘米兰和一盘玉球正在开花。
站在天井沿,我冒昧地跟陆素娟说起上面关于她父亲的传说。
她一听,马上说:“我爸是无罪的,当时要枪毙的人不是我爸,是季大培,我爸只是陪斗。”
看陆素娟这般急着回答,似乎历史的阴影还覆盖在她身上。
季大培曾是国民党龙泉县党部书记,民国三十七年,任县立简易师范学校校长,期间因与他人涉嫌侵吞学校公款,被教师告发,民国龙泉地方法院立案审查,季大培免于刑罚,另一位获刑三年。
陆素娟说她的父亲是一个开明人士,为此,她说起了几件父亲的往事。
“我爸救护过一个被伪政府追捕的人,这人是地下党。我爸把他藏在家里,给他饭吃,几天之后用马把他送出城外。”
“国民党兵经常到二大队(城东大垟畈)偷菜,他就鼓动二大队村民夜间埋伏田头,把偷菜的国民党兵捉了。”
“土改时候,我爸就把所有的田地、山林契约整理出来,送给田地所在村坊。”
“我爸是无罪的,坐牢是因为我爸脾气差,怕他影响土改工作,抓去关几天。”
陆富兴商号后来参加了公私合营。陆道泉出狱后,行医为生,1957呕血而逝,抑或肺病。
①过街轿,轿身下半段木板,上半段用竹篾编织成四方形,两侧有小窗,前面用门帘,宽一米见方,圆顶,涂深蓝色,专供城内乘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