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燕姿
我小小的村庄里，生长着数百株古老的香榧树。它们大多颇具年代，也不知是哪一朝祖宗栽下，这在当地几乎很少见，倒也真是件怪事。不过，前人栽树后人得果，香榧子给乡人们带来了一丝丝喜悦，也带去了一片片深情。
秋天，成千上万颗榧子垂挂枝头，在风中，在斑驳的光中，闪烁，摇晃，点头微笑。望着那一串串婆娑细叶里的“绿宝石”，总叫人身心愉悦，驻足流连。但香榧树大多生长在山涧里陡峭的山边，想要获得它的果实并非易事，须经一番艰苦崎岖的跋涉。
捡香榧，真是一件令全村人欢欣雀跃的事。破晓时分，我睁开朦胧惺忪的睡眼，背上竹篓，随母亲前往香榧林。历经了一晚上风的洗礼，果实准保洒落一地。深秋的空气裹挟着一股凛冽迎面袭来，双手几欲开裂，可这又哪能敌得过捡榧人心中火热的期盼呢！
若不是来得够早，一定会有人抢在前头捡走香榧。我们加紧脚步，径直朝着香榧林小跑而去。我与母亲分头行动，母亲担心我的安危，特意嘱咐我在开阔一点的山石旁搜索，自己则戳着木棒子跨向盘根错枝的山沿，那里是最隐秘也是“藏宝”最多的地带。每获得一颗小小的果实，我们心中便不由得激荡起幸福的浪花。榧儿来之不易，那是捡榧人来来回回穿梭于芒刺堆、荆棘丛、泉水潭，艰难寻觅得来的珍宝。刺伤双手、蓬头垢面是家常便饭，摔疼腿脚也极有可能。然而，只要有所收获，哪怕是一小捧儿，人们也会面面相视喜从中来。
野生香榧是大自然绝佳的恩赠，无需精心培植，它们便人气满满，欣欣然不约而同缀满枝头，密密匝匝，摇摇欲坠。每一棵香榧树都归属各自的主人，这是老祖宗分好的。除去成熟落地的，挂在树上的香榧只能等主人亲自采摘。丰收时节，家家户户会拿着简易梯子、竹竿、大竹筐、铁钳子等工具去收获果实。往往是一家人“抱团出战”，男主人爬上树干，时而猛晃树枝，时而轻打树梢，香榧纷纷跳落。小孩子眼力好，一边呼应父母，一边负责看清果实着落的精准方位，杂草丛生的山沟，坑坑洼洼的溪边，高低不平的岩背……女主人则有的放矢，向着孩子指明的方向利索奔去。不一会儿，绿宝石收入囊中，人们满载而归。不得不说，摘香榧是昔日乡村里，一种亲子互动的方式。
当然，我家的“战术”有些特别。彼时，我那只有七八岁的妹妹，活脱脱一只猴精，翻跟斗，倒竖蜻蜓，巡山，是她的日常规定动作，爬树自然麻溜麻溜。细小一点的榧树，父母便任她爬上爬下，由她做摘榧主力，全家人还时不时为她加油鼓劲。另一边，大她五岁的我，更显现出笨拙来，专挑落在跟前的捡。乡人们见识到妹妹的“爬树功夫”后，“猴孩儿”的叫名便传播了开去。再往后，她那敏捷的身手摘遍了树林里的野生猕猴桃、山鸡头子、覆盆子、苦珠子……
通常，香榧在家中摊放一阵子后，乡人们会逐一剥去它的绿袄子，洗尽榧油，再将其晾晒数天，而后拌着专用的沙子倒入土锅来回炒作，黑黝黝的榧儿让人闻到独特的香气，也叫人闻出背后点点滴滴的汗水。
我家收成向来不错，一年少则数十斤多则上百斤。香榧虽为寻常物，但也算是上好山珍，辛苦得来的果实可不能随意吃，只等邻里邻外到家中喝茶水，才会摆上桌来待客。这在村里似乎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正因如此，好吃的我从小最喜家里来人，热情好客的性格，大抵也是这么来的。
我和妹妹在城里上学，承蒙姑姑叔叔、姨妈舅舅关心照顾，母亲定是会把香榧、笋干、菜干作为最佳新鲜货备好，让我们带到县城送给家人们尝一尝新一年里劳作的滋味。谈笑间，松香脆硬的榧儿化作了牵动亲情的一丝纽带一片诚意，吃在嘴里暖在心头。
不单如此，香榧还能卖了换钱当作生活费。十五年前的那个寒冬，我独自一人在县城早市摆摊卖香榧，卖出了十元一斤的价钱。零散的钞票攥在手里，定定地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花着……
光阴流转，如梦似幻。往事成影，渐已远去。近些年来，乡人们逐渐搬离了家乡，据说村里的香榧亦不再生长。我竟不知道其中是何缘由。关乎“香榧”的独特记忆依稀斑驳，站在生命的枝头，遥望那一颗颗饱含深情的榧儿——暖意，心头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