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J的四个黄昏和它们组成的折子戏

　　人生是一出折子戏，由若干个桥段组成。

1

　　1990年8月1日。太阳横在西边低矮的山脊上，久久不肯隐没，斜阳里，热浪依旧逼人。田野中，劳作的农人仍然在拼命，晚稻必须在这一二天插完，否则误了农时，秋后，老天就要找你算账。老J赶着一头老牛，老牛后面挂着一架碌碡，正在平整水田，时儿站上碌碡，时儿又从碌碡上下来，全身都是乌黑的泥水，只看见两只眼睛在动。

　　这时的老J并不老，还不到而立之年，但是经历却可以说是历经沧桑了。考场铩羽，职场失意，可能还有情场饮恨。万念俱灰的他回归了泥土，回到了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他不喜欢种地，但是喜欢种地这种简单的生活。这种生活不需要奉承，不需要溜须拍马，不需要面具，每天与村夫野老们在一起，开口便骂娘，穿着裤头满世界逛。他以为找到了自己适合的生活方式，可事实证明他错了。

　　他边劳作边喜笑怒骂。白天的稻田里，他背着喷雾器引吭高歌，农药随风飘进嘴里；深夜的村巷中，他鬼哭狼嚎，引得全村的狗狂吠。他用烟盒写诗，在破门板搭成的桌子上看书。他吃最粗劣的食物，干最繁重的力气活，做着高大上的梦，可现实却击碎了他的梦。

2

　　2000年8月1日。这是老J的至暗时光。他住在只盖了一层、半途而废的房子里，房顶是水泥面，房里热浪炙人。房外要好很多，李子树已从白天的枯蔫里活过来，还未采摘的李子挂在树上，像一只只发红的眼睛。成片的竹子还是没心没肺地翠绿着，身姿曼妙，有些妖艳。老J坐在门外的一只破竹椅上，看着手中的仿玉观世音菩萨坐像，眼里没有光，灵魂仿佛已经出窍。

　　20世纪九十年代，全民兴起下海潮，老J没有守住他的土地，把那只公牛撂在野地里，选择了出走。他几乎走了大半个中国，长江濯足，饮水漓江，彩云之南徘徊，他在找寻所谓的商机。但是商机却与一个书呆子农民无缘，最后蛰伏在浙江最南部的小山城里。这个小山城实在是太小了，点上一根香烟，骑上自行车，绕城一周，手上的香烟还有小半截。

　　他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看不到一点希望。无奈之下，他选择了回归。这次的回归，不是与土地拼命，而是做一个叫商业的梦。还有一个目的，那不是梦，他想尽一份人子之孝。

　　老J手上的仿玉观世音菩萨坐像确实很美，美得让人惊艳，但是就是变不了现钱。这两年来，他很努力，拜访了大学教授，跑了许多工艺品市场，然而，一切努力都没有换来回报。家严也走了，他的心里灰暗到了极点。他又一次想出走，到外面的世界碰碰运气。

3

　　2010年8月1日。阳台外的龙泉溪溪水轻快地欢叫，朝东流去。太阳亲吻着西边的山峦，夕阳下，小区的景观很美。老J坐在阳台上，虽然是暑热天气，阳台上并不太热，河边的清风徐徐而来，儿子在楼下的草地上玩着遥控直升飞机，一种惬意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十年来，他又拾起了他的老本行，进入报社玩起了文字。不惑之年，他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也许，玩文字，是自己唯一的专长了，所以拼命。他甄别每一个新闻事件，研判价值，抽丝剥茧，去伪存真，还事件以真实。即便一个普通的新闻事件，他也认真对待，写出不一样的文章。他认为，新闻，要不做到空前，抢在第一个，要不做到绝后，把新闻的价值挖掘殆尽。他有一句戏言，叫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做了编辑后，他仍然不忘冲在一线。2006年“6.25”洪灾之后，他受派奔赴一线，采写了周生佑先进事迹系列报道，龙泉市委、丽水市委先后作出决定，号召干部群众向周生佑学习。2010年宝溪乡洪灾中，他又一次受派奔赴宝溪，冒着危险深入洪灾现场，采写了《三江源上战洪图》系列报道，宝溪乡党委因此受中央组织部表彰。

　　坐在阳台上的老J忽然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或许是有定数的，不是你的菜，你就别伸筷子。

4

　　2020年8月1日。楼外的广玉兰又长高了，虽然经历了高温的炙烤，叶子依然翠绿。阳光照射在对面巨龙中心花园高高的玻璃墙面上，将阳光反射回来，照在身上，热度不减。老J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贤良路的车水马龙，端起一只米黄色龙泉青瓷杯，慢慢啜饮着杯中的武夷岩茶。

　　即将进入花甲之年，儿子现已进入大四，正在准备考研，女儿已经嫁人，外孙也三岁了，时间过得太快了。老J的心态平和了，他觉得人生其实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每天吃饭睡觉，上班下班，功名利禄实在不是能够强求的。只要每天有饭吃，有地方睡觉，生活就夫复何求了。

　　他依旧忙碌着，编杂志，编市志，偶尔码点字，也上街捡烟蒂，去网格居民家中派发各种各样的宣传品，抗疫防疫，日子匆匆地过。他也不追求什么，也没有什么生活质量的概念。他觉得，生活就应该简简单单，那些所谓高大上的东西离自己很遥远，或许就是忽悠人的。住在一座格局很小的小城里，眼光就受到限制。陈忠实老先生说，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这座小城在变，人的命运也会变，应该会变得越来越好。

　　人生是一出折子戏，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各自粉墨登场，各自精彩纷呈。只要舞台还在，这戏就得演下去，生活就会精彩下去。老J这样想着，天就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