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片片

　　在三十年时光里回眸，捡起小城青瓷片片，是山，是水，是城，是路，是人。

一、山

　　抬眼，山就在眼前，就在天边。

　　绕小城，层层叠叠，浅绿，深绿，仓黑，黛青。

　　那是一种恒久的温暖。凭窗，或倚栏，就这么静静地看山。也许，你会想起“仁者乐山”的谈论，也许可以生发“江浙第一”的自豪。也许，脑海突然映现披云日出，昴山蝉鸣。或是一幅水墨，一段歌舞。一个人，面对这山，不由微笑。山边，两只鸟儿飞来，白色羽毛，闪着天堂锃亮的光。

　　有一年，遥远的南方小镇。同一个佛教徒论及西方极乐世界。她用虔诚的语言，描述那个世界的美好。我说，我还是喜欢自己的小城，明月，清风，草木，花鸟。那时候，我的意念飞回龙泉，在熟悉的九姑山上闲走。是夏日午后，阳光从树梢细细碎碎照过来，落在身上、地上，斑驳摇曳。鸟的叫声也细细碎碎，一声，又一声。草木清香，丝丝缕缕。叶片偶然飘落，像一张信笺，从昨天邮寄过来，欲搭乘你的便车，往明天而去。可以一个人，也可以两个，三个，从宝剑博物馆门口出发，沿杏园围墙，一路旖旎向上。路边，老树枝干纵横，轻轻触摸，像触摸佛祖慈悲的容颜。

二、水

　　水是从天上落下来的。

　　在棋盘山上遥望，龙泉溪浩浩荡荡，西天而来，过小城，向着东边，一路自信坦荡。

　　桥在水上。从西到东，秦溪桥，披云桥，留槎桥，济川桥，剑川大桥，圣塔桥，龙渊大桥。水有多练达，桥就有多豪迈；水有多清秀，桥就有多俊逸。这纵贯南北一座座桥，是小城的水袖，舞动中，时代水汽氤氲。

　　喜欢站在桥上听风。这风从三江之源而来，从千年之外而来。喜欢站在桥上看水。曾经白帆如织，渔歌互答。曾经，竹排工人的号子，响起在江面上。小城珍藏丰硕，东街码头繁忙，丝绸之路起点，在脚下。

　　白雾淼淼，鸥鸟飘飞，这是清晨的水面。水天一色，灯影依依，这是夜晚的江景。“千夫夹岸呼与鼓，百桨齐声浪溅花”，这是端午的激奋与热烈。“天上一轮同皎洁，轻歌逐水几回环”，这是中秋的浪漫与深渺。

　　一座属水的小城，带着太多水的元素。壹号码头，游船往返。亲水平台，夏日剧场刚刚开放。荷花塘，云水渠，剑池湖，七星井。水在心中，水在眼前，水在云上，水在脚下。

　　水做的小城，清丽，柔软。

三、城

　　城如瓷器，温润唯美。

　　城中有沉甸的记忆，浓缩成一条街，一本书，一片瓷。走进一座博物馆，掀开小城一页页昨日。曾经刀光剑影，沧海桑田。曾经钟声为谁而鸣，暮鼓为谁敲响。

　　走进一条老街，在房檐暗影里久久站立，听几十年前风雨拍打，听外乡访道者脚步声响起，店铺烛火微明，古物面影依稀。杆秤是从前的，打铁声音传了几个世纪，算命者掐算的从来是别人的命，只有说书者一直讲述自己的故事。

　　新的街市由时光打造。一年又一年，镁光灯闪亮的瞬间，小城咔擦咔擦成长。从水之北，到水之南，从西边到东边，这是流水的速度，光的速度。

　　手执书本走过的那一片田野不见了，眼前一座崭新的学校。琅琅书声，盖过曾经低低的诵吟。

　　苏轼题写的留槎阁，就在水中央；那一枝出墙红杏，从不曾辜负一个过路者。在龙泉的今天醒来，睁眼看见崭新的太阳，愿景，呈现于道道白光之中。

　　于小城黑夜里，做一个安详的梦吧。东边，华严塔柔光，指引回家的路。

四、路

　　路在脚下。

　　在纵横街市间，在曲折小巷里，在江边，在山野，在鲜花簇拥的平地，在万马奔腾的高山。大的，小的，青石板的，鹅卵石的，柏油的，水泥的，出发的，抵达的……

　　走出村庄，走进小城。那么多脚步，将一座老城走成新城；将一条坑洼的路，走成平坦的大道。

　　喜欢站在十字路口观望，新华街，保中路，龙翔路，华楼街，贤良路，中山街。向左还是向右，向前还是向后。走过去，一段旧时光；走回来，阳光正好，花开正盛。

　　路是小城肌理，是哥窑开片百圾碎，大大小小的裂纹纵横交错，实现这件瓷器无与伦比的审美。天地窑炉多么广阔，四季窑火多么炽烈。白天夜晚，瓷器开片的声音，犹如天籁。

　　去江滨游步道走走，感受绿柳拂堤，江水潋滟。夏日晚风习习，天边落日熔金。可以从西一直到东，绕龙渊大桥，再从东到西走。有人和你并肩而行，有人走到你前边，有人落到你身后。这一路，走尽小城暮晚，走过曾经的人生。

　　高速来了，火车来了。山水欢呼。风吹来，小城奔跑，你奔跑，我奔跑。

五、人

　　人是从瓷釉里走出来的。梅子青，粉青，青瓷顶尖釉色，铸造了人的容颜。

　　西街尽头，婷婷袅袅地走来，高跟鞋触碰石板的声音，像水滴，滴答滴答，清脆，悠远。

　　有一种美，叫做龙泉。

　　还是回到那个遥远的南方小镇，回到与佛教徒的那场对话中。一个说，人世生老病死，太苦太烦。另一个说，没有苦哪来的乐，没有死哪来的活。在这座小城出生，成长，活着，老去。像草木一样哭泣，挣扎。阵雨过后，净秋空。风轻云淡。流水潺潺。

　　吴三春的故事，随瓯江而下。飞天窑女与张生，窑火里流传。瓷的颜色来自水，来自山，来自于人不老的爱情。

　　我们还走在昨天的路上，手上捧着先人的茶盏。传承，创新，开拓，进取，像釉滴一样，许多词汇进入窑炉，在一千多度的高温里晶莹、透亮。

　　天下龙泉。当我们这样书写，我们挺直脊梁。笔下墨汁流淌，成山，成水，成瓷，成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