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 龙泉新闻网 >> 剑川文苑 >> >>正文

蚂蝗绊茶瓯记

——龙泉窑的物哀之美
2023-06-05 来源:今日龙泉 记者:莫子易

  编者按:迄今为止,南宋龙泉窑仍然代表着龙泉青瓷艺术的最高水准;蚂蝗绊的故事,生动演绎了龙泉青瓷历史文化的传承经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我市作家莫子易继《东街》一书之后,又一力作《青瓷的力量》(暂名)行将出版。此文为其中一章,发表于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办的文学期刊《雨花》2023年第4期,现本报分两期予以刊登,以飨读者。

  

  

  

  一

  浙江博物馆冷寂的地下展厅。暗在聚集、沉降,鸦鹊无声。所有的声音皆于暗之外,为暗所吸附、阻隔。

  白色光柱凿开厚重的暗,在展柜前聚成一束宁谧。一个男子,于光与暗的界面,于无声、不动的空气中,小心翼翼,打开木箱。

  男子从木箱里拎出一个包裹,紫红色的包裹,解开——里面,是个方形的、深赭色的木盒。男子的手在木盒上方踟蹰一下,解开系绳,取下盒盖——方盒里,又一个包裹,圆形,同样用一块酱红色绸缎包裹。

  男子的手很轻。酱红色绸缎被解开——包裹里,一个黑赭色漆器圆盒。中国式礼品盒。圆盒古旧、雅致、包浆,内衬缎子泛黄。漆盒里,躺着一个土黄色的、古色生香的绣花布袋。

  男子手指像几根羽毛,在绣花布袋上微微跳动。绣花袋剥落——里面,一个青釉茶碗。

  这一刻,暗仿佛颤动了一下。

  ——一个南宋龙泉窑青釉葵口茶碗。弧腹。圈足。精巧。典雅。温润。背面,束有六枚锔钉。

  时间在青釉茶碗上停滞。仿佛,展柜前,一缕幽烟飞升。

  

  二

  我居然想起《诗经卫风》里那一首诗: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可能是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卫国年轻的国君迎娶新娘,婚礼隆重而盛大。新娘是谁呢?齐庄公的女儿庄姜,她的三亲六戚,咸皆各诸侯国的头面人物。庄姜你这个世上的美人啊,好不令人倾慕,令人激动。唱出这一支歌的人,就站在卫国迎亲的人群里,或者在浩浩荡荡的陪嫁队伍中。马车上的新娘或近或远,他的目光或长或短,内心着急地搜寻着那些他认为最美最好的方物,但是没用,均不足以描述眼前这硕人的美妙,不足以表达此刻激动的心情。

  他的脸憋得通红,气喘吁吁。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声叹息脱口而出,却是最美妙的心声。

  2019年孟冬,杭州浙江博物馆地下展厅,来自全球四十二家收藏机构五百余件龙泉青瓷,无声地陈列在一个个玻璃展柜里,聚灯光照在每一个古器物及其背后的故事上,投下一个个影子。

  灯光没有照到我,我于暗中,于它们身边的暗中一一走过。在那个六瓣葵口、外壁上束六枚锔钉的青釉茶碗跟前,驻足良久,目光如水蛭叮咬。

  我想起春秋时候那个多情男子。他不是生活在南宋,没有见过南宋龙泉青瓷。春秋时候有青瓷,但不是南宋的青瓷。春秋的青瓷不是美人,是黄脸婆。他和它就这样错过了,没有同处一个时间里,他的吟唱,那位美妙的贵人,缺少一种青瓷的比喻。是的,如果他生在南宋,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凝腻如玉的青瓷,他一定会从内心里翻找出来,去描述那个硕人的美妙、高贵和典雅。那一首诗,会有“肌如青瓷”的比喻。

  “蚂蝗绊”名字是日本人起的。蚂蝗有点儿不讨人喜欢,但这不碍事,不妨碍它的传神和逼真。茶碗破了,束六枚锔钉,好像蚂蝗一样叮咬在裂缝上。茶碗是南宋的贵人、美人,是中国的礼物,被赠送到日本。不过,我更想用“嫁”字。嫁与送怎可同日而语?嫁得慎重,嫁得隆重,嫁得喜悦,那个齐庄公的女儿嫁到了卫国,那个龙泉窑青釉茶碗嫁到了日本。她身世不俗,在日本将相府、上流人家视为珍宝,流转有绪。

  现在,她回国省亲,穿过一片又一片白云,越过一层又一层波涛,带着东瀛海风和阳光的咸味,带着对故乡激动的情思。她的身上已有了异域的味道和沧桑,但她依然是那个南宋的美人、贵人,依然沉静淡雅,如冰似玉。

  “天下龙泉——龙泉青瓷与全球化”特展,历代龙泉青瓷展中最为盛大、最为全面的一次,但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却暗暗抵抗着“天下”二字。它多了一点什么,少了一点什么?北京故宫博物院和浙江省博物馆两位专家引经据典,对“天下”与“龙泉”进行演绎和题解,但我仍觉得勉强。两宋以来,龙泉青瓷流转广泛而持久,但它是温婉的、平和的、内敛的,没有那么多霸气和自大的意味。杭州是大的,浙江博物馆是大的,我有点儿发怵,但没有被吓跑,我这个从龙泉本土而来的村夫子,更倾注于那许多流散在全国、世界各地的龙泉窑器的面孔,更倾注于这些面孔的时光述说。

  展厅幽暗、无声,参观者无几,如此更合我意。我在挎包里塞进水、中午的面包和牛奶,于地下展厅的幽暗中,与那些可以断定此生惟有一次相遇的窑器,从容待上一天,跟它们交谈。

  久仰久仰,我朝蚂蝗绊茶瓯拱了拱手,然后伸出一个指头。你想干什么?我想吻一下她的唇,摸一下她的肌肤。我是纯粹的,没有浅薄的欲念,没有幻想。手指被冰冷的玻璃挡了回来。我明白,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那有一道不可跨越的墙,隔着千山万水。

  我理会春秋那位诗人激动而复杂的心境。现实有许多坚硬的东西,不可触碰、逾越。齐庄公的女儿,卫庄公的老婆看看还行,但也只能在婚礼那天,远远地看,然后一声咨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一天,龙泉“在山堂”堂主或许也在浙江博物馆展厅里,一个有着大国工匠之心的年轻人。特展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展出,他追到北京,在浙江博物馆展出,他追到杭州,一次又一次站在“蚂蝗绊”跟前,隔着玻璃揣摩、默记,暗暗下定决心。一次又次手捧自己的复刻件,与“蚂蝗绊”比照、矫正、完善。

  年轻人名叫刘杰,他跟我谈起这个展览,谈起自己在复刻“蚂蝗绊”茶碗时所费周折,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又欣慰的微笑。

  浙江博物馆外面是武林门广场。武林门以东,是杭州湾;再以东,日本国隔海相望。

  冷雨于暮色渐合中飘拂,我拢紧身上的羽绒大衣,将脖子缩进衣领里。

  

  三

  六波罗小松第的樱花开满一整个庭院。

  小松公平重盛于午后小憩中醒来,陷入沉思。他是梦见了什么?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得而知。风起于青萍之末,随风而落的花瓣纷纷扬扬,煞了风景。一种不祥的预感,再一次清晰而强烈地袭上心头。

  

  ……

  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的一梦,

  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的尘土。

  

  《平家物语》开篇诗充满佛理,预示了平氏家族必然的结局。盛极意味着衰亡,日本平安时代末期内大臣、左近卫大将军平重盛的忧虑不无理由。

  是的,平重盛的父亲平清盛,一个位列太政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将平氏家族的荣华推向极致。平氏一门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却也招来广泛嫉恨。另一个武士集团源氏,成了平家不共戴天之敌。

  作为家族嫡长子,平重盛是矛盾的,他一方面积极参与平氏集团对外权势、利益争斗,一方面又对父亲的骄奢霸道和强梁无法苟同,处于两难境地。他越来越疑惑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如注视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知道平家将在父亲坚定的不折不扣的摧毁下崩解。父亲将一手写下平家“盛”“衰”二字。

  平家陷入四面楚歌,平重盛深感焦虑不安。他试图在佛界、在他国为自己,为平氏家族寻求退路。有朝一日,如果平家万劫不复,被对手击垮,国内无处可遁,那就遁避他国,从长计议吧。

  这个他国,即隔海相望的宋。

  此时的宋,为孝宗皇帝淳熙初年,文明之花怒放,富丽堂皇,海丝之路通向东南亚、波斯、非洲和欧洲,光芒照耀世界,也照耀一衣带水的日本。事实上,又何止宋,中国的文明之花早在秦汉就在日本盛开。

  平氏庞大的海外贸易,大部分来自宋——那里,兴许是一个避风的港湾,东山再起的始点。

  宋国的阿育王山,宋禅宗五山之一,日僧入宋的巡礼之地。那就选择这里吧,平重盛打定注意,心思幽谧而深邃。要与大宋修好,从阿育王山开始。

  樱花树下走出一人,平重盛唤住他:“你去一趟镇西,把妙典唤来。”镇西即现今九州,日本西海岸。

  

  四

  《平家物语》成书于十三世纪镰仓时代早期,有多个版本,没有作者,或者说作者是当时一群文人和说唱艺人。中文译本有多种,周作人晚年曾经翻译,但不等译完就驾鹤仙逝了。

  此书不是历史文献,有大量文饰、附会、夸张、虚构,但也并非与史无缘,其根本意图是以关心历史,把历史事实、环境传述予他人。书中那个叫妙典的人,可能是个船头、商人,有自己的商船。事件发生演进的链条上,须有一些条件嵌入,那件被日本视为“重要文化财”的南宋龙泉窑青釉茶碗,要有一个“使节”来衔接和完成。历史上,那个名叫妙典的人兴许存在,只是可能不叫妙典,或叫妙哉、玄典什么的,将肩负平重盛大人重托,出使大宋。

  另一本《源平盛衰记》说妙典是唐人,也说不定。南宋以往,日本造船、航海技术远不及中国,经贸落后,中日贸易主要为中国商船前往日本,有商人在日本居留,不是没有可能。至于中国向日本的文化输出,则比贸易还早。史家常任侠在《海上丝路与文化交流》一书中说,到了清朝中后期,日本人在“贪婪地吸收了中国文化后”,才开始向中国回流。

  平家鼎盛时期,管领的知行封土达三十余国,占日本一半国土,妙典所在镇西,或许就是平家管领的知行国之一,经营的生意,或许就是平家的外贸。他是平家的人,委以重托顺理成章。

  妙典来到六波罗小松第,屋内摆满了黄金。平重盛看着妙典说:“这里有三千五百两黄金,五百两给你,三千两你带到宋国去,一千两给阿育王山的僧侣,二千两献给宋国的皇帝,作为给阿育王寺买地的钱,祈祷我后生冥福。”

  故事出自《平家物语》卷三,三千两黄金估计是那时日本人内心所要的数额。伊藤东涯在《蚂蝗绊茶瓯记》中没有说具体数额,只说平重盛“舍金”育王寺。现在我们换算一下,以十六两制计算,三千两即一百八十七点五斤,按当下黄金市价大约是四千万元,这是平安时代末期,一个日本权贵向宋朝皇帝和寺院的出手价,或当时日本平民的心理价,很阔绰了。如此也传递出一个信息:古代中国对日本的影响,以及日本人的中国情结。

  我们一直以为日本资源匮乏,其实在古代日本,黄金储量十分丰富,倒是缺铜。据说,唐以后中国铜币大量流入日本,平安时代,宋钱几乎成了双方民间主要贸易品,用黄金换铜币,就像阿拉伯国家用石油换淡水一样。

  那个为许多中国人熟悉的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在《东方见闻录》中有一段有趣的记述:

  

  在日本岛上,每个人都拥有无数的黄金,国王宫殿的屋顶是用纯金盖的,地板上铺着的黄金也足有两根手指的宽幅那么厚。

  

  马可·波罗喜欢道听途说,后来一些史家怀疑他没有到过中国,在说谎,理由是:他的游记里怎么只字不提最具中国特色的汉字和茶叶?他从西亚陆路过来,如果说没有到过中国,那就更没有到过日本,他把日本描绘成黄金之国可能也是道听途说。不过,倒有几分被他说中了。拿三千两黄金送中国的皇帝和寺院,在日本上下看来,觉得也是要的。

  好了,接下来的事不难设想,妙典回到镇西,一番打点,即率领他的船队前往宋国。

  

  五

  妙典的商船在宁波拢岸,阿育王寺在宁波。那时宁波称明州,妙典来到明州的阿育王寺,谒见方丈佛照禅师。

  佛照禅师为南宋高僧。《平家物语》台湾郑清茂译本注释:“佛照禅师德光,宋高僧,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应诏为杭州灵隐寺住持,为帝说法,赐法号佛照禅师。”《蚂蝗绊茶瓯记》载“舍金”时间为“安元初”。日本高仓天皇安元年号头尾三年,安元初,应为公元1175年。这么说来,佛照禅师在会见平重盛使者妙典时,还不是这个法号,在此,且按该法号称之。

  妙典献上黄金,说明来意,佛照禅师随喜赞叹不置。后两人前往临安皇城,即现在杭州,向孝宗皇帝赵昚献上二千两黄金,奏明日本大内臣、左近卫大将军平重盛念兹在兹心愿。

  宋朝的皇帝多数孙子,不堪外蕃侵扰,赵昚也是,尽管他拥有神州半壁江山,却是北边金国的“侄儿”,人家霸了他的土地还要他年年岁贡。现在,有人向他送黄金,自是大喜过望,乐呵呵地照单全收。《平家物语》说他随后赐予阿育王寺五百町田地。这么多啊,七千五百多亩。不过,无论是真是假,对于皇帝而言,此种事情尽可大方。土地不过是他兜里一张写满数字的纸,扯一角下来,从一个口袋放到另一个口袋,都是他的。黄金是别人的,现在真实不虚地从别人的口袋落入自己的口袋。

  佛照禅师自然要回礼,《平家物语》没有说到,《蚂蝗绊茶瓯记》说到了:

  

  昔安元初,平内府重盛公舍金杭州育王,现住佛照酬以器物数品,中有青窑茶瓯一事,翠光莹彻,世所希见。

  

  伊藤东涯为江户中期儒学家,《平家物语》在前,《蚂蝗绊茶瓯记》在后,舍金得礼兴许出于《平家物语》,或其他典籍。“杭州育王”的讹误,周作人、郑清茂在各自的译本注释中均有说明。此事之后,佛照禅师很快被孝宗皇帝调到杭州灵隐寺任主持,还赐法号,这样说来,伊藤老先生错得也不是很离谱。

  妙典要回国了,佛照禅师收拾了一些器物作为回礼,其中有那件南宋龙泉窑青釉葵口茶碗。从茶碗梅子青釉和精美程度看,无疑是南宋龙泉窑顶尖之作。好东西总是皇帝和寺院享用。

  

  日本正式输入龙泉窑青瓷,是从南宋中期的十二世纪后半期开始……这段时期,龙泉窑青瓷碗、碟大量输入日本,几乎在日本全国都可发现。

  日本人爱好龙泉窑青瓷,从日本各地遗迹所发现数量庞大的龙泉窑青瓷出土品,亦可得知。

  

  日本冲绳艺术大学森达也教授此番话,说明龙泉青瓷大量输入日本的时间,这一时期,正是龙泉青瓷的巅峰,与佛照禅师回赠平重盛将军的时间吻合。

  (未完待续)

编辑:季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