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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不挽留

2021-11-26 来源: 记者:

  ◎邹叶

  火车将我徐徐载往故乡。

  很晚一班车,人群散去,我出了大门,迎面看见远阔的青山,保安和售票员在后头昏昏欲睡,几乎没有存在感。路灯挂得高,一种鸟还是蛙的尖微的鸣叫,将空气绞开。

  山色便从缝隙间,泼出浑厚的野绿,无声无息,逶迤而来。寂静之中,我惶恐又感动,如今哪里会有这么深,这么古的山呢,仿佛这个星球诞生以前,就屹立在那里了,它们把星球的皮肤和肌肉刺穿,千年亿年地屹立下去。

  我觉得我不是回家,而是回到某个时空。

  十几年前的时空,外婆在开粉皮店,她让我帮忙写个牌子,“卖端午粽子,红豆粽,鲜肉粽,梅干菜粽”,我坐在门口,抓耳挠腮地写着,和外婆说太多字根本写不下嘛。黄昏悄悄逼近,我的长发编了细辫子,叼在嘴里发呆。小店门口,不论从那个方向望,天尽头都能看见一缕不绝的山色,世界安宁,清澈,有章法。

  外婆嫌我烦,叫我去给姨妈送粽子。我沿着瓯江岸跑,跑急了摔一跤,也不哭,自己爬起来拍打尘土,尘土消失在粼粼水面,夕阳跟随我继续前进,金绿的晚风吹拂,青山红日澄亮地下落,我完全不知道这些平常风景,我会记很久很久。

  姨妈给我捎上一束艾叶,我攥太紧,手上留有异香扑鼻的汁水。外婆分几枝给隔壁包子店,我喜欢吃他家的小煎包,三毛钱一个,用油细细地煎出脆皮,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吃四个,到了小学就能吃六个。包子店每天傍晚都要烙极薄极白的卷饼皮,半勺面糊,手腕随便一抖,一贴,烙锅上就出现一个正圆形的圈,然后复制粘贴一样出现不大不小的九个,渐渐鼓起来,几秒就熟了,好看又有趣。我看得久,常常可以讨到一个,嚼嚼只有淡淡的甜味。

  卖猪肉的男人叫国力,隔几天乘电动车拉来新鲜平整的半扇猪,黄昏给猪肉染上红金的光,重新获得生命一样。人们陆续过来,看一看,摸一摸,说哪个村杀猪,从哪里运过来,怎么熬板油,怎么炖骨头汤,猪肉涨价啦,猪头降价啦,每一回车前都莫名其妙围起一群邻居。国力老实巴交,不大吆喝,有什么问题,别人都会热心地帮他答上,他只顾手握小刀在猪肉间游刃有余,弄半斤排骨,剔一根大骨头,或者剁一点饺子馅,他一一照办,毫不含糊,最后外婆给他的塑料瓶里灌一点开水,他就心满意足地,把半扇猪又拉走了。

  卖麻糍的妇人天天来,夏天还卖水果杯,暑假她女儿东东跟着,我很高兴,和东东一起玩过家家,她用番薯叶择成耳环,坠在我耳朵上,夏日里晶莹剔透的一点翠色。有一天,东东神秘地告诉我,她家养了兔子,我并不羡慕,告诉她可爱的小兔子很快会长得大而蠢笨,吃得多,拉得多,发出臭味,最后被大人吃掉。东东为此郁闷了好几天,我回想起我小时候,从来就不是那种惹人喜欢的小孩。

  后来我努力长成优秀、惹人喜欢的大人,但这些故人都不见了,我宁可相信是因为日子好起来,不再干走街串巷的营生,而非不可避免地,他们一个个老去了。

  又一年端午,外婆包的还是那几样粽子,故乡的红赤豆拌在白糯米里,故乡的柴火热烈地燃烧,故乡的粽叶散出滚烫的清香,故乡的青山将面目模糊的远方人一一收留,来到山中,洗净了成败得失,全变成身份简单的故乡人。

  故乡从来待我们不薄。

  不久前做梦,梦见那些青山如何淬火而生,艳阳的光泽瞬间灭下去,转而浮上一片冷青的玉波,不是凸起,而是塌陷,那一片片比海更深的山谷悬崖,无尽的春花秋叶,无尽的时光,揉碎了也不曾填满。青山属于未来,山中泥土和泉水铸造的人们也属于未来。

  文明的诞生,并非从中心开始,而是从边缘开始的,边缘不是结束,而是一种新的开始。

  梦中的我是播种青山的使者,黑暗袭来,我却不怕,浓稠的夜色倒保护了我,碧清的山水,雨滴,阳光,生命的火种储存其中,我捧起它们远航,被阻挡在一片悬崖边,再也找不到方向。生也有涯,我永无法越过这场锋利的命运,抵达乡愁的中心,寻得生命的终极奥秘,沉重的责任卸下来,我也泄了气似的,直直躺倒,梦就醒来。

  故乡和我之间是必然,而其他无论多大的缘分,不过偶然。偶然自有偶然的喜悦,但必然是永恒的宽容和守护。

  有多少人,背负青山,被挡在那片绝壁前?我们用祭品、挽诗、颂歌,企图从所有久别重逢与一去不返中,悲壮地获取意义,我们都是故乡养育出来的流亡者。

  从古至今,故乡不挽留,她天高水远地等待,等待一些世俗而美丽的节日,将我们唤醒,将我们摆渡生涯,徐徐载回。

编辑:谢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