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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眼
吴梅英
一个通红的世界。
火焰舞动着,在匣钵与匣钵之间,在窑头与窑室之间。欢快而奔放地。仿佛它们已经等待千年,仿佛这是生命最后的舞蹈。沉醉,轻盈。像蝴蝶恋着花朵,鱼儿依着水流。无限亲昵,无限情深。泥制的粗糙的匣钵集体被融化了,窑身也即将融化,浑身颤抖着,通体透亮。
曾焕明站在龙窑东边一块平地上,透过一个简易木架,眯着眼睛看下边烧窑的人们。他今年八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五,腰板直挺,精神矍铄,头发不多,却依然乌黑着,一张国字脸,时刻露出有所思的神色。
6月16日下午,第一个投柴口已经打开。几朵火焰窜出投柴口,招呼站于高处的曾焕明。红色的白色的火焰,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徒儿,他圈养的一只狐。他熟悉它的情绪,知道它行走的路径。他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看它在窑内上蹿下跳,欢快摇摆。他知道匣钵内的瓷胎在什么节点上浴火涅磐,但他始终一言不发。
他已经不需要发言了。几十年手把手的教导,他的小儿子曾世平,已经掌握他全部的技艺。现在他敢说,曾世平已是龙泉西乡最好的烧窑师傅。他微微笑着,看曾世平在窑边来回走动,不时和烧窑师傅说着什么。
曾芹记每次烧窑都要请四五个烧窑师傅帮忙。长达32米的龙窑,一窑可烧制瓷器上万件。如今每年春秋各烧一窑,每次烧制时间近三十小时,要烧掉约两万公斤柴火。窑温上升到一千三百度后,第一间窑室两边的投柴口打开。而后一间间烧,一间间打开投柴口。
东边师傅将一根长长的铁条伸进投柴口,在熊熊烈火中挑出了一只火照。这是探察火候的试色小器,泥土捏制。像一只火红的大号戒指,火照在铁条上微微颤动着,很快,火红转化为烟灰,即刻又呈现粉青的色泽。所有变化都只在一瞬,在火照从投柴口挑至眼前的片刻时间里。叮当一声脆响,极细极轻,却被耳朵捕捉到了。眼睛不由就跟了这声音走,像追逐明丽晴空下飞掠而过的一声鸟鸣。火照出窑,温度骤降,瓷釉就在眼前发生了裂变。曾世平和烧窑师傅一起凑近火照,迎着窑屋外的强光,认真揣摩着,小声谈论窑内火候。
曾焕明还是微微笑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一生看火照的那些时光,他似乎想不起来了。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吧,他刚刚进入父亲的窑坊,踮着脚跟随父亲一起往投柴口里投柴。当他长到足够看清窑内火路,当他一日日摸清窑火的脾性,知道它因时因地所耍的那些小心机,他就不再依赖火照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双眼睛,仿佛就是为火而生的。火可以骗过置于窑内匣钵上的火照,骗过许多看着火照烧窑的师傅,却骗不过他的火眼金睛。红色,白色,绿色,他在火焰变换的色彩之中敏锐捕捉时机,准确判断出火焰的温度。就像一个将军,他一次次站在各色龙窑旁发号施令。从分厂到总厂,从木岱口到上垟、宝溪、竹口、江西,他紧紧揪住这只狐的尾巴,让它乖乖听命于自己的指令。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就是个猎人,那犀利的目光,就是他狩猎的利器。
1994年,曾世平租下一个破旧的碗厂。曾焕明收下这个关门弟子,一心一意开始了家族的传承之路。这真是他见过的最肯吃苦的弟子。夜深人静,寒风呼号,一盏孤灯下,曾世平一个人,还在静静地拉坯。白天做白瓷碗,晚上做仿古瓷。一开始,曾世平走的是这样的路。
从瓷土粉碎,淘洗,陈腐,到炼泥,拉坯,修坯,上釉,素烧,装窑,出窑。一道道工序,曾焕明教得耐心、仔细。他欣喜地看到这个儿子跟他一样沉得下心来,可以一天一夜不合眼,守在窑前,一分钟一分钟跟窑火周旋。
1996年,曾焕明协助曾世平,贷款,挨家挨户借钱,凑足六万多块钱,买回被集体收去四十余年的曾芹记窑坊。
当年父亲曾花两百块大洋买来的窑坊,历经时代风雨,已破烂不堪。但曾焕明竭尽努力要回了它。它本姓曾,他拿着存放了几十年的房管证大声告诉所有人。
大儿子曾新平初中毕业就进了瓷厂,瓷厂解散后,他自己开了家碗店。现在,他的小儿子曾世平,必须回到曾芹记。
阳光很热烈。窑屋东面山路旁,一株杨梅树高高的枝头上,晚熟的白杨梅还一簇簇摇曳着,搅动窑屋内人们的味蕾。这窑屋周围一棵棵杨梅树,都是曾焕明种下的。买回曾芹记后,曾焕明在窑坊内种下了许多果树,梅子,杨梅,桃子,葡萄,李子。许多药用植物,许多花草。每一次外出,看见喜欢的树木,他就想着要在曾芹记种上。他喜欢绿意盈盈的曾芹记,喜欢花艳果香。他觉得,植物是最靠谱的,它们不会亏待人,更不会出卖人。他经常想起父亲,想起他买窑、失窑。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十一月的风吹刮着台上低头跪着的父亲单薄的衣裳。他拿了父亲的棉衣在手里,但人们不许他给父亲穿上。打倒技术反动权威曾章寿的声音一浪一浪盖过来,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曾章寿,是父亲另一个名字,厂里许多人都称呼他这个名。几经批斗、抄家,父亲病了,似乎,也傻了。
这几年,他常常这样久久地看着儿子曾世平。他看着他烧出精美的瓷器;看着他整修窑坊,盖起新楼;看着他被客户们簇拥,被专家肯定。他为这个儿子骄傲,但他从来不曾欢呼。偶尔,他跟世平说说自己的祖父,还有父亲,他会对他说,不要太辛苦了,咱们够吃就好。
他感觉,他的火眼看见的许多东西,还是难以向世平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