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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蝗绊茶瓯记

——龙泉窑的物哀之美
2023-07-14 来源:今日龙泉 记者:
(上接本报6月5日三版)

  

刘杰蚂蝗绊复刻件  

  

  

龙泉青瓷艺人刘杰

  莫子易

  宋朝在岳飞、宋词和宫廷画院以外,还有龙泉窑,它如日中天,处于生命的中午。

  钱塘江,及其近海口的临安,南宋都城,繁华和富足吸引了世界向往的目光。瓯江,及其上游龙泉治内,几百座窑口坐落在溪流两岸,窑烟缭绕,窑火相望。瓯江水上陶瓷之路,帆影翩翩,橹声欸乃。两条最接近南宋王朝心脏的大动脉,一北一南,在世界瞻目中浼浼流淌,散发出东方文明的奇光异彩。

  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朝代如宋朝那样在经济、文化领域开疆拓土,接近于现代社会。它是中国历史上既富有,又温文尔雅的朝代,也是不幸的朝代。

  靖康耻,北宋崩解,北方窑火熄灭,众窑工随宋室南迁,在杭州南官窑和龙泉窑重操旧业。有着越窑秘色血统的龙泉窑,融入北官窑先进制瓷技艺,出现“哥窑”“弟窑”,出现梅子青、粉青釉色,釉层丰厚滋润,晶莹剔透,如同翡翠。龙泉青瓷进入前所未有的高光时代,抵达其生命的最高审美境界。

  时间是淘沙的浪,佛照禅师让妙典带给平重盛将军的“器物数品”中,也许有多件龙泉青瓷,但皆为时间湮没,失去记忆,惟那件梅子青花口茶碗,在日本八百多年的时间里流传,散发出温润如玉的光、物哀幽玄的美。

  

  时间的河道上,无数日子已不为人知,但有一个日子被记录下来:1179年9月2日。这一天,平重盛“舍金”后第四年,他“不食之病”而殁,年42岁。第二年,他父亲平清盛扶持外孙安德天皇登基(平清盛小女儿乃高仓天皇皇后),日本两大武士家族集团掀起长达五年的“源平之战”。平清盛在内战第二年罹患高烧而死,平家失去主心骨,战事节节败退,在与源家最后一场海战中,平氏一门被赶尽杀绝,无可挽回地走向灭亡,幼小的安德天皇也由外祖母、平清盛之妻挟抱跳海而亡。源氏用血色和刀光将平氏赶下历史舞台,建立镰仓幕府。

  这里,我们更惦记的,是平重盛手上那个南宋龙泉窑青釉茶碗。撒手人寰,最好的东西都是别人的。那场持久的内乱,平家四处遁逃,财物散尽,那个碗想必也在散失之中。即使它一时尚未丢弃,但在平家满门灭绝之后,又流落何方?

  它湮没于时间深处,三百多年无影无踪,但它一直存在,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设想,它还在上流社会某人手里,或沦落到某武士、僧人、平民手上,用来喝茶、吃饭、盛汤水?

  时间到了室町时代中期,有一天,它突然出现了,在室町幕府第八代征夷将军足利义政手上。是的,这事有点儿突然。作为一个统治者,足利义政算不上成功,好艺术风流。他手捧那个南宋龙泉窑青釉花口茶碗,仔细端详,眼里流露出欣喜的目光。但是,渐渐地,他的目光暗淡下去,嘴里嘣出两个字:

  “裂了。”

  青釉茶碗已是一个残器,足利义政不无惋惜。

  伊藤东涯也看到了,在《蚂蝗绊茶瓯记》里写道:“底有璺一脉。”

  那天,在浙江博物馆地下展厅,我看见碗的底部,盘着一根冲线,像钥匙扣一样,一端延至沿口。冲线上,横钳六枚锔钉,布满锈斑。

  

  此时,中国已进入朱明时代,实行海禁。海禁也不是完全禁止,有走私,有少量官方主持的朝贡贸易。外国朝贡的商船来了,持着明朝廷颁发的营业执照——“勘合”,载着贡品和土特产来了。明朝廷在规定港口设置市舶司,就是海关,检验来华商船、贡品、方物和人员,负责接待,提供膳宿。

  这种朝贡贸易,实际是厚往薄来的不等价交换,明朝廷以换取“德政”海外的威望和声誉。外国朝贡船舶登陆有两个地方,东南亚、西洋等国在广州,日本遣明船在宁波。宁波的接待驿馆叫“安远”。远方有一匹烈马,时常闯入大明海城,须要安抚安抚。

  这一年,日本朝贡使团又来了,有一人,不知道他名字,我想他应该是贡使,像妙典一样的人物,由幕府派遣。出发前,足利义政让他挟带了一点私活,交给他那件底有一璺的青釉茶碗。

  《蚂蝗绊茶瓯记》:

  

  相国因使聘之次送之大明,募代以他瓯。

  

  “你去明国,照此样寻一个相同的来,或者让那里的工匠烧造一个吧。”足利义政道。

  贡使接过一个精致、古老、黑赭色中国漆器圆盒,盒里是那个南宋龙泉窑青釉茶碗,用土黄色绣花布袋套着。

  大概是明代景泰、成化年间,前面说过,明朝已经海禁,原来依赖出口赚取外汇的青瓷产业不再景气,宋元两代因外贸而兴盛的龙泉窑,已然衰微,当地虽然还有一些窑厂在烧制,但品质粗略,已大不如前。

  日本那位遣明使是不是到过龙泉且不可知,但他肯定不敢怠慢。在前往京城朝贡路上,经杭州、汴京等地,往那些旧时官窑厂打探,无果。也可能把那茶碗给中国的地方官员看过,要求复陶,那些地方官告诉他,烧制此碗的技术已经失传,现在再也没有人能烧出这等釉色的瓷器了。

  接下来的事,伊藤东涯先生写道:

  

  明人遣匠以铁钉六铃束之。

  

  我想,此简单的十一个字里,是否有某些鲜为人知的细节隐藏里头?“明人遣匠”的事情未免有点儿绕,此乃日本相国爱物,“明人”也不敢妄为吧,何不如让遣明使直接遣匠束之呢?

  话说这么一天,日本贡使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在杭州、京城,或者哪座城的街衢巷陌溜达,观光市容,身后是几个从僧、通事,他们走走停停,蓦然,在一处热闹的路边,看见一副锔担,一个锔匠正埋头于手上活计。贡使觉得新奇,走过去看那匠人锔碗。已锔的瓷碗滴水不漏,上面几枚锔钉,还别有一种味道。

  贡使跟几个随从呱啦了一下:“这活计咱日本可没有,何不将碗让这工匠修补呢?”

  话说到这里,与其让“明人遣匠”束之,或者将碗交由明国地方官,等锔好了再送过去,此般周折、费时,倒不如此般便当。

  锔瓷工艺始于何时没有定论,但源于中国无疑。《清明上河图》有一个锔瓷艺人,且不知是出于北宋张择端绘本,还是后世哪个摹本添加。张择端绘本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没有机缘一睹,实为遗憾。

  古代瓷器可贵,古人惜物之心亦可贵,不似现代人视物之轻,碗破了随手一丢,一点都不心疼。古人不舍得丢,破旧之物要修补了继续用,锔钉修缮手艺因此出现了。

  视锔钉补修痕迹为鉴赏对象,是另一种意趣。嘉靖年画家王问绘《煮茶图》,画面显著位置有两件盖罐,一件施以锔钉补接,是画家刻意安排的象征古物道具,表明残缺美。此种赏玩风情传到日本,和日本美学中的侘寂之美不谋而合。

  那个茶碗上的六枚锔钉,似绊六根蚂蝗。哟西,哟西,贡使连连称赞,套上绣花袋子,置入黑赭色漆器圆盒之中。

  

  没有如愿以偿,还是原来那个既喜爱又惋惜的碗,大明国的工匠将它补修了一下,牢固是牢固了,却是美中不足。外壁上束着六根铁钉,足利义政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把青釉茶碗赐予侍臣吉田宗临。

  吉田宗临是足利义政的私人医生,也算近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足利义政深谙中国文化,自然知道其中道理,那么,他是喜欢这个束着铁钉的茶碗的。伊藤东涯用了八个字:“绊如蚂蝗,还觉有趣。”

  吉田宗临如获至宝。珍贵的南宋龙泉窑青釉茶碗,即使有缺陷,他也喜爱、珍惜,更何况是相国足利义政将军所赐。

  据说吉田家后来做生意,做得很大,成了日本大实业家,“角仓”是其商号,其子孙们将姓氏改为“角仓”。三百多年里,那个青釉茶碗在角仓家流传。

  

  江户享宝十二年,公元1727年,仲春,这一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樱花开了,笑春风,五十八岁的伊藤东涯脑后绾一个发髻,趿木屐,穿青色小袖子和服,去角仓家做客,心情不错。

  角仓家已是宗临九世孙,名叫玄怀,见伊藤大儒来访,十分高兴。宾主施礼寒喧,入数寄屋跪坐、喝茶,和敬清寂。说话间,主人捧出那件传家宝物,供客人欣赏。

  一个黑赭色中国漆器圆盒置于案上,里面躺着个土黄色绣花袋。解开,南宋龙泉窑青釉葵口茶碗露了出来。

  阳光穿过格棂,斜斜地洒在数寄屋灰色的木地板、深赭色茶案和白色的粉墙上,洒在那件南宋龙泉窑青釉葵口茶碗上。阴翳波纹和明暗之中,青釉茶碗精巧典雅、温润凝腻。伊藤先生欷歔沉吟良久,双手轻轻托举茶碗,两眼放光,直呼:

  “翠光莹彻,世所希见。”

  “予固非博古者,然其华雅精致,宜其为前世将相所尚也。”

  善传,善传。不可以不记,不可以不记。

  伊藤东涯感铭至之,当即伸纸吮毫,用汉文写下391字《蚂蝗绊茶瓯记》行书一幅,从此与那个南宋龙泉窑青釉茶碗一起流传。

  物比人走得远,那些曾经拥有它、抚摸它,在它身上留下深情目光和爱意的将相、名流咸已烟云,如风飘散。1920年,当茶艺大师高桥义雄见到漆器圆盒里这个茶瓯,以及伊藤东涯《蚂蝗绊茶瓯记》时,它已经在日本巨贾三井高保男家。

  高桥氏调查、观摹“蚂蝗绊”茶瓯,在《大正名器鉴》中记录了其流转经纬:足利义政、吉田宗临(角仓家)、室町三井家。

  高桥氏的记录没有上溯平内府重盛公,将其硬生生舍去,是为何般?有人站出来解释:是因为囿于当时的考古发现,认为龙泉窑梅子青厚釉最初出现约于十二世纪末,即南宋中期,与《蚂蝗绊茶瓯记》所载流传时间,安元初年(1175)抵牾。

  如果是这样,现在看来,高桥先生的谨慎是多么迂腐。没有发现不等于没有。发现仅仅是时间问题。迄今,在南宋龙泉窑核心产区大窑村,越来越多的考古发现:梅子青厚釉最早出现于十二世纪中期,即南宋中前期。平重盛将军与佛照禅师一段因缘没有异议。现今,日本公开发行的图录中,仍见这一段浪漫物语。

  1970年,“蚂蝗绊”茶瓯由三井高大先生夫人献给东京国立博物馆,从此,成为日本官方重要文化财产。

  

十一

  刘杰已成功烧制出“蚂蝗绊”梅子青茶碗。这一天,雨霁天开,阳光湿漉漉,我慕名前往“在山堂”。

  南郊一个小山村,玉米、野桃和各色时令蔬菜沾着水珠,山岚缭绕。“在山堂”屋前竹篁,屋后茶山,沿墙脚堆放一些待用的匣钵。窑炉前,刘杰正在卸一车木柴,松木柴段被摞得很好。

  “要烧窑了?”

  “还没有,先备着。”

  刘杰微笑着将我引进茶室,煮水泡茶。说话间水开了,沸声似林中飞雨。主人洗茶、烫盏、沏茶,光线阴翳,空气中茶香、瓷影浮动。身边事物渐渐远去,“蚂蝗绊”青釉茶碗如一只青鸟徐徐飞升,从钱塘江畔幽暗的地下展厅,飞越山山水水,飞进“在山堂”,在我一只手上站立;我的另一只手上,站立着刘杰复刻的“蚂蝗绊”。两个如出一辙的青釉茶碗,在眼前旋转、互视、叠加,渐变成一个复合体。

  茶几对面,刘杰神情淡静,他举过公道杯,在我的天青色杯盏里注入茶水。杯盏里茶水微动,如幽僻玛瑙。

  是的,我们承认,模仿乃是中国陶瓷史上一个重要经历,经典被仿制,后朝模仿前朝,一代又一代,构成中国陶瓷发展史的重要部分。刘杰复刻“蚂蝗绊”,是对经典的仿制和致敬。缺陷也是一种美,一种深层的呼唤和思悟。

  “如果故事发生在现在,就好办了,你给那日本人烧一个去。”我半开玩笑道。

  “不容易啊。”刘杰淡然一笑,另有一番感慨。我理解其中的况味。

  眼前这个儒雅、持重的年轻人,对青瓷有独到的审美目光和追求。龙泉青瓷界有很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他们以古为师,孜孜以求,学习经典,又不拘于经典和过往,努力出新、创新,形成一股蓬勃的新生力量。

  “你不想将此件做得更逼真些吗?连冲线也做出来,束上锔钉。”

  刘杰复刻版上的锔钉造型,采取黑胎露烧处理。

  “这个我有过构思,后来放弃了。”

  “蚂蝗绊”上的冲线是偶然的,是一次不经意的过失,若要在另一件器物上制造相同的缺陷,再现过往的裂痕,是不可能的,除非天意。

  “我的复刻仅仅是象征。刻意追求残缺的逼真,即使成功,又怎样呢?不就是一个外表更趋近‘蚂蝗绊’的仿制品、赝品吗?”

  我看着刘杰,这是一个有思想和主见的年轻人。从中国高僧至日本将相、大儒、名流、学者的一层层目光,一次次抚摸,“蚂蝗绊”所蕴含的文化价值、历史价值是无法模仿和复制的。现实中的残缺,谓之侘寂,谓之残缺美,不过是自我安慰,实属病态和无奈。我们又何必破坏完美,东施效颦,寻求病态和无奈呢?

  流传至今的南宋龙泉窑青釉葵口茶碗尚有许多,但“蚂蝗绊”是惟一的。人们惟其独尊,视其瑰宝,除却品质,不就是它的流传经纬和背后的故事吗?刘杰的复刻,是对“蚂蝗绊”深层文化的诠释和讲述。

  “在山堂”外面,有一条河,叫瓯江,在瓯江两岸,几百个古窑址,上千个现代窑炉,如瓯江涌湍,从古至今,构成了龙泉窑青瓷漫长而宏大的历史叙述。

  

  作者简介:莫子易,本名徐建平,龙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