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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龙井
龙井村
吴梅英
西湖龙井吗?
不是,是我的龙井。
这样对答的时候,我肯定已经走出龙泉,模糊了我的龙井表征。龙泉人眼里,我们的特征十分明显。这个特征,也不独属于龙井,它属于龙井所在的整个乡镇——龙南乡。
龙南乡位于浙江省龙泉市东南边陲,紧邻景宁和庆元两个县。其间有江浙第一高峰黄茅尖。这个乡镇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有自己的方言。龙泉其他乡镇方言跟城区方言大致相同,龙泉人称之为龙泉话。只有龙南人说龙南话。这龙南话与龙泉话的区别,就如黄茅尖与其它山包的区别,江河与湖泊的区别。这样一种区别,20世纪末曾让一些初入县城求学的龙南少年自卑,他们飞快学习着龙泉话,渴望掩藏自己的龙南口音。更多的少年,执拗地同自己的龙南同乡大声说着龙南话,在龙南话与龙泉话的自如切换中野蛮生长。
独特的地域和口音铸就了他们的性格。或者说,是菇乡特性成就了他们的坚强和果敢。“枫树落叶,夫妻分别。枫树抽芽,丈夫回家。”曾经,人们这样描述香菇之乡龙南。菇民们的菇寮远在江西、安徽等地。整个龙南乡,男人们过着候鸟一样的生活。
龙井村在龙南最南端。继续往南走,可到达景宁鸬鹚乡。村如其名,整个龙井如在井底。井壁是深沉的大山。一条溪流穿村而过。房屋香菇一样,一个紧挨一个,沿溪生长。全村一百多户人家,一圈跑过来用不了几分钟。
男人们在他乡究竟怎样生活?童年的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村庄四季的守望者:春天里欢快奔跑着一家家接饼;夏天趴在八仙桌旁,看山上回来的祖父和父亲沉着脸用餐;秋天目送燕子和男人一同离去,村庄一日日空荡下来;冬天跟随祖母和母亲,紧锁房门抵御漫长冬夜的寒冷和恐惧。
时间是流淌着的。我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记忆的模糊影像里,还留存着龙井戏班子的影子。龙井村有一座建于光绪22年的五显庙,菇神戏的源头却要追溯到更远。龙井张家家谱上有记载的戏班师爷,生于道光年间。庙宇只是形式,香菇与生计才是内容。神佛一直与龙井同在,我很小跟随祖母提着供品出入五显庙。我并不知道自己拜的是神还是佛,我从不思考,像一株草一朵花一样,没心没肺。
“明朝时,国师刘伯温曾向朱元璋讨得一道圣旨,龙、庆、景三地菇民才得以在全国各地做香菇。”
我父亲说这话时,已经不做香菇了。他彻底告别做了一辈子香菇的江西,回到只剩几个老人的龙井。跟龙井这个村庄一样,父亲有过火热的青壮年时期。他十六岁跟祖父出门做香菇,曾代表龙南乡参加县里召开的菇民代表大会。那是1984年8月 ,我们姐妹仨头碰头凑在一起,在那张灰扑扑的大合影里找到了父亲清俊硬朗的面庞。这张合影当时被装进我们家相框,一直挂在我们家堂屋墙壁上。现在则已归入我个人的影集中。每次有人问起我的出生,我会微笑着告诉他:我出身于香菇世家。
回到龙井的父亲还忧虑着香菇砍花法技艺的失传,时时念叨。另一边,他开田辟地,广泛种植,像是要恢复龙井生机勃勃的往昔。我常常在节假日从龙泉市区开车回龙井小住,赶在清晨露水未干时,去屋旁玉米地里摘几棒玉米当早餐;搬来柴火烧好土灶,选几样父亲刚摘的蔬菜清炒。这时候,我的父亲还健康着。
2018年深冬,父亲去世。龙井的家门彻底关上。
这之前,我已经开始写龙井。我没有能力达成父亲夙愿,改变一门技艺凋零的现状。我也接受历史进程中的一切改变。但我可以记录,浙西南深山里有一个叫龙井的小村庄,香菇发展的历史星空里有它点燃的一束光芒。
父亲死后大约两年,我重新坐回电脑前,继续在文字里回到龙井。书写的日子,我是多么快乐,常独个儿笑出声来。
我庆幸自己还拥有文字,感恩命运赐予我一座温暖的村庄。我相信,我的记录才刚刚开始;而且,此生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