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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苍苍

2024-01-10 来源:今日龙泉 记者: 编辑:季靓

蒋世荣

  太阳从竹子和树叶间漏下来,掉在水泥地上,形成一个个婀娜的图案。午后的时光慵懒,大院寂静,办公室里没有传出什么声响。我和建明探头探脑地走进大院,手上捏着一张诗稿,踩过树叶和竹子组成的图案,走进一间平房。

  应老师摘下眼镜,手上还拿本《诗刊》,略微歪着头,向我们微笑,嘴角的细小皱纹像一个个括号排开,亲切而可爱。建明笑嘻嘻地把手中的诗稿递给应老师,说,应老师,你看看这诗写得怎么样?脸上的笑变成了坏笑。应老师接过诗稿,认真地看着。良久,摘下眼镜说,诗是好诗,就是看不懂。我和建明都大笑起来。

  诗是我和建明、慧萍头天晚上在慧萍的小屋里用抽签的方式写的。将一张纸撕成若干个小纸条,每人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一个词或词组,揉成团,扔进一个饼干盒里。将纸团摸出来,把字抄在纸上,每三个纸团组成一句诗。诗“写”出来后,我们都惊呆了,都觉得这么好的“诗”,应该让应老师“欣赏欣赏”。

  应老师知道“诗”的来龙去脉,也大笑起来。于是,我们便在应老师的办公室里胡吹神侃。从弗洛伊德到海涅,从舒婷到顾城,后来叶放和晓阳也参加进来,直聊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文联办公室和县委报道组在同一间屋子办公,应老师和县委报道组的许晓阳坐在里间,叶放和张剑云坐在外面一间,我是临时工,自然坐在外面一间进门的角落里。文联是一个刚成立的新单位,人员少,却是全县文艺爱好者,尤其是文学爱好者的圣地,常有作者来聊文学、聊人生。县委书记徐仁峻和县委办主任林世荣也经常会到文联来,和我们像朋友一样聊天,也聊文化和文学。

  

  一九八三年三月,龙南的春天来得稍晚了一些。

  公社侧门外,左边是一棵柳杉,右边也是一棵柳杉。一天傍晚,两棵柳杉之间走来广播站的美金。她给我捎来一封信,县文化馆寄来的。文化站的菊华说是通知错了,文化馆的会应该是她去参加,还打电话求证。

  那天,我惶恐不安地溜进了县文化馆的会议室,拣一个角落坐下,大气都不敢喘。站起来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圆脸,身材也不高大,一笑起来,嘴角的皱纹像括号一样排开。他提到了我的名字,说在龙南乡当林技员,诗写得不错。我的心一阵狂跳,连忙站了起来,通红着脸向大家鞠躬。我问旁边的卫高,这人谁啊。卫高说,应老师啊,省内著名诗人。哇塞,诗人长这样啊。

  座谈会快结束时,应老师主动与我打招呼,鼓励我多读书,多写,还可以与他通信。

  从城里回龙南,好像不是坐着班车回去的,倒像是腾云驾雾,各种奇思妙想,各种憧憬汇聚起来,又飘散开去。文学的梦把我烧得像一头在山野横冲直撞的野猪,冲过蓁莽,越过沼泽,一路狂奔。

  我把以前的诗作选了十首,并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寄给了应老师。我想,应老师这么忙,又是著名的诗人,应该不会给我回信的。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星期后,我就收到了应老师的回信,还有修改后的诗稿。应老师在回信中,充分肯定了我的诗作,并指出了不足,说只要坚持创作,坚持学习,一定会有所成就。

  我的心再一次狂跳不止。我仿佛觉得,文学的大门依稀可辨,缪斯女神正向我款款走来。深夜的煤油灯下,我发奋苦读,普希金、泰戈尔、聂鲁达、雪莱,《诗刊》《星星》《诗潮》,稻草垛边,石级山路上,我苦苦行吟。写诗,生活,再写诗。慢慢地,我的一些诗作变成了铅字,与应老师的通信更勤了。

  

  “做事要坚持,你缺的就是这点。”

  “你在兰巨乡做广播线务员的那一年,我本来想调你到县广播站做编辑的,结果你却不告而别,先辞了职。”

  冬日的阳光斜洒在阳台上,也洒在身上,暖融融的。闲暇时光,我和应老师、春波相对而坐,有时候我们聊如何做新闻,有时是如何做新闻标题,有时是诗歌,有时是散文,有时是烧菜,无话不说。彼时,应老师已经退休,返聘在报社做校对。说是校对,其实是文字把关,常常把样版改得红通通的。

  吃了许多苦头,被现实按在地上反复摩擦,便在报社老老实实做我的小记者、小编辑。纸媒是一种快餐文化,许多人读报,也就是了解个信息,标题和导语就显得异常重要。往往在我为标题苦思冥想,怀疑人生时,应老师总会拿过稿子,中指和食指夹着香烟,烟雾袅袅升腾,微微歪着头,略一沉思,一个好标题便脱口而出。

  因为同处一间办公室,我和应老师成了亦师亦友的知己,几乎无话不说。我一直兼文学副刊的责编。应老师说,你编文学副刊,自己也应该写点,不然,你改人家的稿子就会觉得底气不足。

  这一句让我醍醐灌顶。是啊,自己都不写,怎么编人家的文章。写什么呢,诗歌,已经没有那个感觉了,小说,兹事体大,几乎没有整块的时间,那就试着写点小散文吧。每写一篇,应老师总会认真地看,然后提出修改意见。就这样,忙里偷闲写下了一些小散文,报刊上也用了一些,竟然也赢得了一些读者。

  

  四月的文联小院,红檵木开得热烈,像远处飞来的一朵红霞,停在爬满薜荔的院墙边。榆树长出满枝的新叶子,雨霁,挂满雨珠的枝条低垂,形成了一道绿的瀑布。银杏的叶子嫩嫩的,太阳照射下,泛着绿光,让人忍不住有想吃一把的冲动。

  我的办公室与应老师办公室门对门。我到文联,其中动因之一,是为了与应老师为伍。他谦和、温厚、真实、不做作,与他相处,有如吹拂着三月的和风,令人舒坦安逸。

  与报社相比,文联的事要稍微闲适一些,虽然事情多,也杂,但是不那么紧迫了,当天干不完的事,没必要焚膏继晷,深夜苦熬。应老师做事的严谨风格一点都没变,有时候,为了一个字,他会戴着老花镜再加上放大镜查字典,还会和我讨论上半天;一个标点,他都要反复查证。近十几年,特别是近几年来,国家语委经常颁布一些语言规范用法,应老师总是反复认真学习,直到完全掌握。他有一句口头禅:绝不能让一个字只领工资不干活!这句话也让我奉为圭臬,编辑中,每每看到多余的字,手就痒得难受,必除之而后快。

  应老师上下班很准时,从不迟到早退,我一直弄不清楚他这么准时是为了什么。文联本来人少,领导又在楼上办公,有时候,一楼就剩下我们师徒两人。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坐在过道的官帽椅上,你一根我一根地抽起烟来。聊天也是闲适的,天上地下,政治历史地理无所不包,很是过了几天神仙日子。

  随着年岁的增长,应老师身体灵活程度大不如前了,走路也有点萎靡了。他家住水南,上下班要经过留槎洲大桥,冬天,寒风呼号,冷如刀割,夏天,骄阳似火,热浪若烤。文联院子树木繁茂,春夏之际,青石板极滑,万一滑倒了怎么办。谷青和稷青也说,老爸年长了,希望他在家好好休息。

  就这样,应老师告别了文联,告别了终其一生的文字工作。我想,应老师是不舍的,文联就是他一手创办的,如何割舍得了呢?

  

  “我岳父走了……”电话里传来哽咽的声音。

  电话是张亮打来的。我正在烧菜,鲈鱼在锅里滋滋作响,油烟升腾。我怔在原地,眼泪滑过沧桑的脸,滴向地板。锅勺掉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赶到殡仪馆,应老师已经躺在玻璃棺椁里,面容安详。虽然闭着眼,我却感觉他似乎跟我说了好多,他似乎还是那样微微笑着,目光慈暖,语气温和。他说,要好好生活,好好工作,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我除了跪在地上烧纸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七月的阳光是无情而毒辣的,洒在水泥地上,腾起一阵阵热浪,扑在身上,像鞭子在抽。泪水和汗水滚落下来,滴到纸钱上,像一朵朵黑色的花,扔进焚纸炉,化作一缕缕轻烟。是的,我能说什么呢,我辜负了他的期望,在文学上没有半点建树,我似乎一直为稻粱谋,一路狼奔豕突,窘态毕现。

  病魔无情,应老师还是住进了医院。望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应老师,我的心在滴血。我深知,这是我今生今世的亲人,是他一直把我当亲儿子对待。我甚至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凿壁偷光,一定悬梁刺股,一定囊萤映雪,拼了命地发奋努力,做出一番业绩来给应老师看,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然而,现在一切都迟了,花甲将至,夫复何为。

  我和远长、晓武、怀文、东明等送应老师到终究还是要去的地方,草木青青,万物葱茏。一抔黄土,掩盖了他的躯体,掩盖不了一颗永远年轻的诗心。远处,青山巍巍,田畴如砥,瓯水东去。春天里,一定鸟语花香。

  我相信命运,也相信来生,一切,都是此生造的业,留待来世去消吧。行文至此,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写不下去了。长歌当哭,借用范仲淹的一句诗吧: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应老师,如果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学生!